王老汉不到七十岁，体格硬朗，大儿子家的几亩口粮地一起看顾着毫不费力。

每天刚蒙蒙亮，王老汉就会走出家门，扛着锄顶着晨曦走向村外的庄稼地。

西山脚下有一片玉米地，其中就有王老汉家的二亩地。夏天雨水多，地里的杂草光锄倒了不行，还要划拉出去。长出新草苗再接着锄，直到庄稼长成为止。

弯腰锄草的庄家汉子时隐时现在四周的玉米地，麦茬地里的玉米长势已经有半人高，花生地里也有人在薅草，长势喜人。

在王老汉地下坡花生地里锄草的一个中年汉子，抬头擦汗时发现王老汉站着不动有一会了，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中年汉子低头干了一会儿活，再看老汉已是回头瞅了，玉米地里的老汉还在原地没动，脸仍然朝着一个方向。

他奇怪地想去探个究竟，又想起天气预报，说明后天有小到大雨，今天说啥也要把剩下的地锄完，不敢耽误一秒，还有二亩多玉米没锄。想着等会儿婆娘来送早饭，顺便留下帮忙往外划拉草。

汉子心里想着事，却还是忍不住朝王老汉看去。两家的地只隔着一块花生地，王老汉家的玉米地是一片花生地和一片玉米地的分界线。

今天的老汉确实与往常不同，他把锄杆子当拐棍，锄头朝下杵在泥土里，站着不动，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一个方向。

仔细看，他的嘴唇在轻微地颤动喃喃自语着什么，紫堂色的脸呈现一种因愤怒压积出来不正常的红晕，他的手因紧攥着木柄，关节绷紧得发白。

顺着他的视角看去，地堰上的草丛唰唰两边倒去，一只青蛙两后腿向上很快淹没其中。

就在刚才这只青蛙被一条水青蛇吞下，正一点点地往肚子里送。他正在想着怎么救青蛙，不知从哪了飞来一只螳螂，落在蛇头上，挥起前爪大刀猛砍蛇头。

青蛇疼痛翻滚身体，不一会儿，蛇头出血，蛇痛得尾巴直扑腾卷圈子，却仍然咬青蛙不松口。

小螳螂继续勇猛地挥动大刀，砍得青蛇松软了身体，嘴巴一张，青蛙终于掉落出口，萎靡地在一边一张一合鼓着肚皮。

小螳螂雄赳赳地立在蛇头上，整理一下翅膀想飞到一边的青草叶子上。

就在这时，缓过神的青蛙张开大嘴伸出长舌一下子把螳螂卷入口中，精神抖擞地蹦跶走了……

“乖乖……你，你怎么能这样呢？”老汉低声自语，惯有的三观受到挑战，某些信念的一角坍塌。

他晃了晃身子，拿锄柄当拐杖站在那里，盯着青蛙嚣张地蹦跶不见踪影。

“欸，叔，这么快就锄完了？”中年汉子见老汉出了玉米地想往回走，好奇地喊他。

王老汉胡乱应了一声，背搭着双手，一只手拿着锄，低头继续走路，只觉得腰痛，腿脚也不利索。

踢踏，踢踏的走路声震动地面，惊起路边草丛里许多不知名字的小虫子，还有青蛙，它们昂着头哇哇叫着蹦跶跳进路边的水沟里。

王老汉一见青蛙，气不打一出来，手中的锄这下子有了用武之地。

他双手紧紧攥着锄杆，挥动锄头使劲在水沟里搅动，见搅动起不少青蛙还有它的近亲气鼓子（一种红肚皮的小蛤蟆），眼睛瞬间发亮，拿着锄的姿势就像征战沙场的老将军在冲锋杀敌。

一连串地挑、划拉，水沟里的清水很快浑浊，青蛙和红肚皮的蟾蜍受到惊吓哇哇叫着四处乱跳，路边、地堰上到处是它们慌张逃窜的影子。

直到再不见有东西跳出来，王老汉意犹未尽地收了手，喘了一口粗气，这才觉得浑身舒畅。

有几只青蛙受了伤走动慢了些，老汉两三脚把它们踢了老远，离水沟很远。他握锄柄的手有点颤抖，天知道，他怎么下不去手，直接打死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才好！

王老汉心底压着郁闷往家走，脚步沉重，精神也显得萎靡，几个送饭的女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没回声，弄得几个娘们暗地里叽咕着。

背后叽叽咕咕声夹杂着时不时传来的笑声，王老汉觉得手中的锄有千斤重。

回到家，老伴刚做好早饭，正拿着抹布打扫锅台上的灰尘。

一见老头子比往日回来的早，惊讶地问道：“咦？今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饭刚刚好呢。"

王大妈利落地把脏了的抹布扔进盆里，很快地揉了几把拧干净水，又去擦拭别的地方。

王老汉没搭理老伴，也没接她的话，拿出旱烟袋，坐在房门口的马扎上吧嗒吧嗒抽烟想心事，

“它怎么是个忘恩的东西呢？”想不通，就更要想明白，他的眉头紧锁，脸上的皱纹聚在一起，仿佛一朵菊花。不一会儿，带着旱烟叶特有味道的青烟，缓缓地蜿蜒上升飘散。

这时从外面蹦跶进一只癞蛤蟆，要在以前，王老汉不会在意，甚至还对孙子说，这可是吉祥的东西，象征着大元宝进家门。于是，金蟾送钱，刘海砍樵的故事小孙子听得津津有味……

可是此时，王老汉死死盯着这个青蛙的远亲——癞蛤蟆！

“回来了就去把东屋再打扫收拾一下，大小子今天就要把制衣机运来，新式机器，金贵着呢，听说不用人动手就能自动制好服，只要看着别断线就行。要真是这样，我寻摸着你也行，我和你轮班看着，再帮着圆圆他妈整理衣服，这样大小子就有时间干点别的活。再干几年，买楼的钱就能还清了。”

王大妈絮叨半天没听见回音，伸头往外一看，天老爷，这死老头子怎么跟一只癞蛤蟆较上劲了！

院子里，王老汉正在恶狠狠踢那只蛤蟆，踢一下，追上去再踩一脚，嘴里还嘟囔着骂，“忘恩负义，忘恩负义的东西，踩死你，踩死你！”不过，脚下的力道始终不算太大。

今天早晨上演的那一幕，实在是超出了王老汉惯有的思维模式——好人没好报，扎根心底的价值观遭到前所未有的挑战。老汉接受不了，再回想自己大半辈子的经历，越想越气愤，脚下的力道不由得加大。

蛤蟆禁不得这么戏弄，鼓着眼睛，张着大嘴，只有出气，进气逐渐减少。

“哎呀，你这死老头子，干嘛呢这是，怎么一大早跟它较上劲了！”

王大妈扔掉手里的抹布，急忙忙出了房门，一把拉开王老汉，蛤蟆咕嘎喘了几口粗气，顿了顿，又翻动一下大眼睛，赶紧蹦跶跳走，有点着急，撞到了墙跟上，一个翻滚，正好落进出水沟里，然后就顺着下水道走了。

“哼哼！你救它，你救它，等着被……”突然想起老伴腰粗腿壮的，小小的蛤蟆吸不到嘴里，这么一想，心里亮堂了一些，心中纠结不再那么深。

“吃错药了你！跟它过不去！这可是大元宝，金钱袋子呦！”王大妈戏虐说道。

以前这老头子可宝贝进家门的蛤蟆青蛙了，儿子小的时候，就因为抓了一只青蛙，让她烧青蛙腿吃，被他好一顿骂。这次不知道抽得哪一门子疯，对他的元宝打开杀戒。

“哼！以后别让这些东西再进家门！进来就打死它！”老汉气昂昂地对老伴说，眼底的厌恶吓着了王大妈。

“咋了这是？”她瞪着老头子，给他一个你说清楚，不然我还会阻止的眼神。

王老汉叹了一口气，把今早遇见的事说了一遍，“你说说，是不是一些忘恩负义的，枉我认为它们是吉祥的，是唯一不同的，谁知道都是一样的东西！”

“就因为这个原因？啊？——哈哈哈！”王大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身肥肉隔着衣服都能瞧见在颤动。

王老汉见老伴张着嘴巴大笑，不知怎得，眼前一阵模糊，出现无数蛤蟆青蛙在张着大嘴笑他……

王老汉两眼一黑，摇晃着缓缓倒下……

王老汉病倒了，老伴因为他没事找事，还想不开，弄得生了病，私下里没少骂他缺页肝。

儿子媳妇知道父亲生病的原因后，也是哭笑不得，只有小孙子好奇问爷爷为什么说青蛙忘恩？

因为螳螂救了它一命？可是青蛙就因该吃虫子啊，不管它是有益的还是无益的，它就是一只动物而已。母螳螂有了身孕还吃掉公的呢。

小孙子童言稚语，没有开解好爷爷，相反加重了爷爷的病——王老汉觉得生无可恋，怎么到处都有唯利是图，薄情寡义的小人！

很快村里就传遍了王老汉因为一只蛤蟆生病的故事，最后传来传去，王老汉被一只忘恩负义的青蛙给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