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

      路旁刚刚翻新过的黄色土面上凝结着白色微末状的小冰花,上面插着几根光溜溜的淡灰色钢筋。不远处,新旧建筑混杂着,青绿色的工程网就像是一块块补丁,紧紧粘在那尚待施工的建筑物上。天空阴阴沉沉的,泛着一股寒意,像是要下雨一般。

      老王开着宝马哼着歌,手指伴着音箱中传出的音响旋律在方向盘上欢快地敲打着。他想,难得有如此清闲自由的时候。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可以显示出趾高气昂的样子。

      老王算是他的老同学里面混得好的,至少在遇见张处长之前,他更加是这样认为的。现在老王倒是更加清楚了自己的地位——比张处长低了两级。

      张处长是老王的高中同学,当时两人之间交集不多——说起这个,老王就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当初没能和张处长搞好关系,不过谁知道呢,当初那个不太爱说话,看上去灰头土脸、稍显愚笨的同学,竟成了自己的上级。张处长鼻梁上架着一副金框眼镜,他只要一发言,那副眼镜就跟着颤动,老王的眼睛也跟着颤动——他还是想不通张处长是如何混到这级别的。一时失神,再一看张处长,正黑着脸对着他。

        这个季节天黑得快,但他开车的速度却越来越慢,他想着自己不用看到张处长那张脸,手指在方向盘上的敲击便更加欢快了。

        老王的车子战战兢兢地在一个校门前停下,他从车中的小抽屉里取出一副镶着金框的眼镜——他总是觉得戴着金框眼镜有一种当大人物的感觉。他小心地将它架在鼻梁上,框脚将他脸上的肉隔成了明显的两面,最靠近框框的那里,肉陷了进去。他扬起头仔细地将学校全称看了看,才信心满满地下了车。

        下车后,他恍惚觉得有几个人在看他,于是他将自己的蓝条纹领带和新西装摸了摸,再将自己的油脸摸了摸,余光偷偷瞟了瞟自己锃亮的皮鞋,才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老王一边欣赏着学校欧式的建筑,脸上浮现着看上去稍显僵硬的笑容,颇有种领导视察的快感。脑海中浮现出了儿子的方脸,他便更加昂首挺胸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联系人有点多,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儿子的号码。点了点拨号键,没有接听。他再次拨过去,一个男孩清脆的声音想起:“谁呀!”

      老王咳了咳,对面方先是沉寂了一会儿,似乎是愣了一下,“爸?”

        老王笑了笑,脸上的肥肉轻微地抖动。他的耳根微微泛红,“儿子,是我是我。我在你校门口,你的宿舍在哪呢?”

        儿子那边又是一片沉寂,“这样吧,我过来找你。”儿子其实是有些意外的,毕竟自己在这学校呆了两三年,也没见他来过。虽然他妈妈早就告知他会来,但儿子依旧有些不相信。

      “这学校真是挺大,我一个人进去的话保不准会迷路。”不知道他是说给谁听的,反正儿子那边早已匆匆挂了电话。

        微风轻轻地在他耳廓刮过,痒痒的,麻麻的。他的耳根逐渐褪去了颜色,他又在想着自己作为一家人的脊梁柱有多辛苦。想着想着,他竟不由得被自己感动了。

      他像平时觉得一股冷气冲撞着他的身体那最外层的皮肤,慢慢地将他的整个人都包围了起来,过了一会,他就觉得自己是像那雕塑一般光裸着身体站在那里。

        他找了一块大石头,坐在了上面。后来他又换成蹲的姿势,身体蜷缩着。远远望去,整个人成了一个肉球。这时,有几个女学生望了过来,他就在想她们是在看车还是看人,想着想着,他又将弓着的身体扯直了一点,向前挪了挪。一个农民模样的人从他的身边经过,他皱了皱眉,更加挺直了身体。

      他的身子在寒风中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正想着给儿子打电话,就看到儿子在前方慢慢走来,他走得实在是不慌不忙的,一边走还一边欣赏风景——简直走得比自己更像个领导。他站了起来,用自认为最文雅的方式拍了拍肥硕的屁股。站起来的时候由于重心不稳,身子向左偏了一下。

      儿子望了过来,另一只手里拿着手机,他正笑着,目光却依然滞留在手机屏幕上。“爸,你把东西搬上去吧。”

        要不是儿子这句话,老王还真忘了今天妻子交给他的任务。他打开后备箱,俯下身哈着腰低着头从箱子里取出来被褥——在这一瞬间,他又想到了张处长那张呆滞冷漠的脸。

        被褥与双手之间明明隔了一层真空袋,却像是被雪水浸湿了似的,冷意渗透到指尖,有些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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