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前三日,龙师傅封了窑。泥坯要在潮气最重时入炉,他说:“雨前陶吸得进云,烧得出骨。”第七日启封时,裂痕已爬成苍山的皱。他摩挲残瓮,指缝漏下松烟:“泥巴记仇咧,当年挖它一篓,今日咬我一口。”
吊脚楼拆到第二根梁柱时,雨来了。斧刃劈开六十年沉木,阿凤簪过的野山茶、火塘爆裂的栗子香、瞎子叔的铜烟枪响,混着木屑溅进雨帘。拆房人缩手苦笑:“老木头烧炭暖得很。”可谁忍心点火?怕烟囱一冒青,满寨子的魂都化雨散在酉水里。
青岩镇的绣娘,绷架上永远少一只鸟。她留半幅百鸟图,等梅雨季的眼翳漫上来:“总得让日子欠点圆满,债主才活得有滋味。”线头垂在雨前粘稠的风里,晃如吊桥断索。梁实秋若见,定要叹息:“银针未锈,光阴已透。”
春分那夜的雷,劈的是陶墟后山三百岁古茶树。断口处琥珀色的泪,采药人说是“树哭自己的年轮”。可谷雨未至,焦桩旁已钻出七茎新芽,叶蜷如婴拳。沈从文若在场,定想起那些焚书夜——灰烬堆里,墨字总在雨前借苔复活。
茶亭琴师收弓时,雨正悬在半空。他的《流水》总在第七段喑哑,弦上颤着未落的雨珠。“琴谱是棺材板上的字”,他抚过琴轸包浆,“你听这泛音,多像银针穿过陶瓮的裂——真要奏全了,雨就砸下来。”
我在墟堆里拾到半片宋碗。雨过天青的釉下,血丝状裂纹游如活蛇。考古队的姑娘俯身说:“泥胎含铁,雨前的火一逼,痛到裂骨才美成妖。”忽然想起龙师傅的话——泥巴记仇,也记恩。千年后,谁不是另一双手掌心的陶妖?裂着、疼着、亮着,替地火烧穿的岁月作供词。
绣娘在白露前夜咽了气。绷架上翠鸟的喙仍空着,像等一滴迟到的雨。她留的银针插在陶瓮裂口,针尖凝着雨前最后的潮气。寨里人说:“那是女娲补天时漏的针——扎个窟窿,光才能漏进来,风才肯吹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