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天才蒙蒙亮。
老太婆已经出门了,照旧和几个老搭档一起去了生意萧索的奶场打奶,用的还是去年过年时候孙子一口喝完的透明大汽水瓶。
他披了凉衫,踱步但桌前,念旧的老伴儿不肯扔掉结婚时打的圆木桌。搬了几次家,竟然让她很多年后从老家托人运了过来。说是纯红木做的,是镇南边那家有名的木匠,牌匾还是祖传的,名字一下记不起来了,倒是老太婆这么多年还总念叨着那家心善的木匠和他绝世的手艺。
跟了他离乡打拼,许多老友同乡再没有过联系。对门的狗子,前院的叔伯兄弟二虎,还有那个去哪都鼻孔看人的张家十二少,临终还惦念着离乡他这不孝外孙的姥姥。
又想起以前了。人老了,总是惦记着那些过去了的。
他心里笑着。
六点,老伴儿出门前热上的米粥,他关了小火,摆上小桌,放下筷子。
老太婆推门回来,给他递过了奶桶,热热的暖着手心,他坐着,她抱怨他又没热馒头没夹咸菜,一样的话念叨了几十年,和这浓稠的小米粥清淡的馍馍咸菜一起,悠悠流年。
他给自己挂上了去年儿子给配的老花镜,有多久没这么看看她了,已经不是互相拔掉少有的几根白发的岁数了,头发什么时候都已花白也记不清了。
几声清脆的敲碗声,他回过神来,老伴儿埋怨的看他一眼,继续夹着咸豆角。
日上三竿。
他拎着八哥圆圆从小区里晃着回来。看着桌上才一荤一素一小菜,朝着厨房喊:
怎么才这些,孙子孙女今天…
刚打电话了,同学开锁聚会呢,不回来。
哦。他去把鸟笼挂在了阳台,坐回餐桌前。
闺女呢?
今天加班。
哦。
儿子给他们各配了一个手机,字大声音亮,他全用来听收音机用手电了,儿子女儿孙辈们也总是习惯联系老太婆。这也难怪。
以前他总觉得男人嘛,事业第一,那么顾家算什么样子,也亏得他脑子精明人又吃苦能干,带着全家几次搬迁,在大城市里奔波着,确是打下了小片江山,你去南市的会计行业里随便打听打听,哪个晚辈后生不认得他这位资深老前辈?小山村的日子苦啊。
现在拼搏过了,他也还是闲不下来,自告奋勇的成了社区里的一把手。提起他,谁不是暗中竖起大拇指忍不住称赞的?
就是没了时间陪孩子陪家人,陪陪她。
女儿毕业领的第一份工资,给老太婆买了台洗碗机,他退休待在家才发现,儿子进门第一个永远喊妈,更过分的是,被问起二儿子的单位他竟然哑了半晌。
他越嚼越不是滋味,放下了竹筷子,背着手回了卧室,又耐不住地走到了书房,从书柜上摘下了几本相册,坐在藤椅上翻着。
外面收拾了碗筷的老伴儿也跟了进来,看他手里的相册,兴致一下上来,拿过放在自己膝盖,一页页地翻着,指给他看。
第一本很薄,大多是上了年代的旧相片,是他还有她儿时学龄里少有的黑白照,父亲母亲的婚照,大家族的唯一的聚会照,还有他们的结婚照,寥寥。
再后面,他们第一次搬家,她还挺着个大肚子,不久有了第一个宝宝,他记得,紧跟着数不清的哭闹烦恼,初为父母的措手不及,还有孩子生病的焦急无措,照片里他笑的很自豪。
往后翻着。他的身影越来越少,甚至景物也变得陌生。老太婆趁着难得的机会给他絮絮叨叨地讲着。
“这是第二次搬家的小区,春天搬的,院子里桃花梨花迎春特别美,可惜第二年都砍了……
“那次聚会,给五哥接风,你记得不,二宝吃米饭掉了牙……
“这个是闺女第一次带女婿回家,年末你忙,在书房都没出来看看人家……”
“哦,这个我记得,后来姑娘好像跟我提过。”可那次他仍旧没把这些放在心上,“这个呢?”
“这是你赶总结那星期我带他们仨上城南山上转了圈,摘了一把酸枣。那还是在晋市的时候呢
“你看你看,这个,闺女新买了相机,在书房门缝偷偷拍的你。”
这张他记得,咔嚓一声吓了他一跳,回头才看了女儿一眼,她就一溜烟跑掉了。
“闺女说她拍的时候打扰了你还被瞪了一眼?”老太婆哼哼着,在这么多年后打抱着不平。
其实他心底知道,那时她一定假装严肃的训斥孩子们怕干扰了他的工作,这么多年几次搬迁,都是他不由分说把家连根拔起,她都默默跟着打理家务,照料孩子,做些手艺活儿,联络邻里招待来客,还不忘了一些娱乐,她一直很会生活。直到现在,依然是个优雅的小老太太。
老太婆见他难得肯看,又从柜子底下翻出来一箱旧事物。儿子的满月红脚印,女儿的三好学生奖状,她写给三个孩子的成长日记,他十几年临摹过的书法字画。
他小心接过,一一翻看,好陌生了,照片里的旧时光,有意无意忽视了的笑容陪伴,还有擦肩而过的风景人情。他慢慢的伸手,抚摸着。
屋子里静静的,老太婆也停止了絮叨,笑眯眯地看着他,他眼眶有些湿润,静静地翻看着相册。
屋外面却是吵闹着,小区绿化很好,是他叫她选养老房子时候她最大的坚持,蝉鸣没有间歇地躁动着夏末最后一股热潮。
路灯亮了。夏日昼长,天还没暗。
他照例一个人坐在小桌前看着七点的新闻联播,这些年岁里,连主持人都换了几轮。
可今天的心情却难以平静。
也没有什么大的波澜,只是无法忽视的涟漪。
他走到阳台,窗外是一片穿天杨树林,玻璃上印着客厅里电视的图画。能看到小区的操场,从这里能瞥见半个篮球框,小伙子们汗流浃背的模样,几个石桌上分别围着下棋沉吟的老头,打牌聊天的老太。
看到了老伴儿坐在中间说笑的身影,他收回视线。
天色黑了下来,灯光霓虹闪烁。
老伴儿还没回来,他穿着凉拖走出门去。
绕了个小圈,广场里是随着音乐舞动的人群,还有几个穿着溜冰鞋穿梭在人群里的小捣蛋。
他细细找寻着,在柔和变换着的灯光里,看到了老伴儿旋转跳舞的身形。
他笑了,转身慢慢散着步回家。
明天周末,他想到,拿出手机生疏的编辑着短信。
明天中午都回家吃饭吧,爸爸下厨。
选择了三个孩子,哦,大儿子出差没回来,那就叫媳妇带孙子过来。
孩子们几乎都是立刻回复的。算是个小团聚吧,明天他一定要说说他们别总看着手机和事业,多陪陪家庭,他想。
进了小区,音乐淡去,剩下稀疏闪烁的星星,西边的上弦月。
他看着重叠着的,有些陌生的,自己的影子。
嗯,不拄拐棍,腰背直挺,身子硬朗,还有足够的时间弥补旧时光,添彩新未来,我还有时间,陪儿女,外孙,自己和老伴儿。
拐弯走向通往13号楼的小道,背后唯一的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并不高大的身影一步步地,稳稳当当地,走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