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他以前,我从来没想过饼可以这么好吃。离开他以后,我再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饼。
“卖饼的人”,我在心里这么称呼他。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也不知是何方人氏。一辆三轮小车改装成的工作台,上擎一柄大伞,底下一口大缸,缸内炭火烧得红旺,台上摆一大盒发好的白面,一盒葱末猪肉,一盒梅干菜肉末,一罐海鲜酱和一罐辣酱,他就是在这样稍显平凡的地方施展魔法的。那个圆圆脸的敦实汉子,不论冬夏,系一领棕色围裙,两手臂罩着藏青色袖套。头发略长,支棱着,仿佛即将腾去的惊鹊;冬日里沁着晶莹的汗,如同挂霜的秋草。由于靠近炉火的原因,脸膛总是红扑扑的,给这大汉增添了年画娃娃般的亲切、可爱。不过,要是让我替他作一幅像,别的都可以草草略过,唯有那双手必须得是重中之重。和主人一样粗粗短短粉红色的手,厚实,有力而灵巧,不论多么细小的指纹都被面粉标注得明明白白,像是蛛丝络起的一张网,细细密密,妥帖细腻地笼起人间好味。
我向来爱吃他做的饼,尤其爱亲自站在小车旁,看他给我做饼。他做饼的过程,简直是舞蹈,又像是魔术,竟能为本就惊艳的饼更添三分胜色。老远就闻见勾人摄魄的香气,看见一撮人聚在大盖伞下,老少皆引颈,目光钉住卖饼人手中的面团。因为人多,他像有了观众似的,手脚比平时更见利落干脆。摘一小段面团,团入手心随意搓圆,复又快速旋转着捏成一只小碗,勺子轻巧一掠,葱肉馅儿或是梅菜馅儿就落入“碗”中。旋将小碗儿封口,搓圆,擀作薄饼。接下来才是魔术的高光时刻,只见他一手托起薄薄的面饼,微微俯身观察缸内火候,觑准空隙,“啪”一下就贴在了缸壁上,从不失手,真是轻捷俏皮极了。稍待一会儿,饼烤好了,爱吃甜的吩咐多刷海鲜酱,嗜辣的厚厚涂一层红油辣子,就着炭火气烫烫地咬一口——嘶,白面暄甜筋道,葱香独特辛辣,肉末肥瘦得宜,交缠一起,化在舌尖,难舍难分......
卖饼的人老是一个人出摊儿。有段时间,多了个黑瘦女子打下手,后来便不见她了。从其他顾客的闲聊中,零零散散也能拼凑出他的故事:漂泊至此的异乡人,有一个年幼的儿子和沉默的妻子——后来妻子和人跑了。看着他旧旧的围裙和沁着汗的脸颊,我常忍不住担忧,这份生计足够他供一份学区房吗?如果不行,他的儿子是不是也只能上务工子弟小学?教育质量不能保障的话,在这个极度内卷的社会,想要打破阶层固化无异于痴人说梦。这个孩子懂得他父亲的辛苦吗?父亲是儿子生命中的第一个英雄,他能坦然地面对父亲的职业吗?......时代的一粒灰尘,轻轻飘落在一个人的头上,就成了难以承受之重。然而卖饼的人像从来不为这些想法困扰似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起早贪黑、勤勤恳恳地烤出一炉炉香甜的饼。或许他也有梦想,这梦具体、可触,只要卖出足够多的饼就能够兑现——看看他的笑脸,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我的城市没有多么深厚的历史,五十年前,它还不过是个小小渔村。各式各样的人带着希望和憧憬从安徽、江西、河南、湖北,从中国的各个角落来到这里,各式各样的手共同托举起这座招贴画一般崭新而美丽的城市。这城市会不会记得为她努力奉献过的许许多多的打工人?也许吧,不好说。可是,至少我一定记得卖饼的人,常来买饼的老奶奶、小孙孙也一定会记得。他的饼更像是一群人的记忆符号,给这原本根基尚浅的城市下了乡愁的注脚,使得多年以后异乡求学的我一看到类似的小推车,内心深处就翻涌起温软的稠密的情愫。
只是后来他便没有出现过了,我也没再吃过那样好吃的饼。你看,洪流之下,个体多渺小,原本的牵连多脆弱又微不足道。卖饼的人通过卖饼积攒兑换梦想的券,而我呢,写一些文字企图印证我的存在。某种意义上,或许我也是卖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