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将亮,保洁阿姨就进来了。她打开灯,把拖把和水桶弄得“哐哐”响,我有点生气地翻了个身,把被子蒙到脸上。可能过了一分钟,她拖到我跟前,声音非常响亮地问了一句这是谁的床?不睡就收起来,不然我拖不了。
我想起那是我昨晚上在护士站租的一张行军床,10块钱一晚上。护士还给我拿了一床被子,铺床的时候我发现被角上有一块没清洗干净的血迹。
我试图在这张行军床上过夜,但最终不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块血迹的原因,入睡之后我做了一个无比恐怖的噩梦,我被什么东西拖拽到无底的黑洞,心脏失重的感觉令人窒息,我吓醒了。
那时可能是晚上十一二点钟,我问躺在病床上的我妈能不能挤一挤,她说你来吧,顺便帮我把床往上摇一点儿,免得总是流鼻血。
我知道她也睡不着,因为手术之后会很疼,伤口不断渗出血水。护士来查房,看见我帮她揉着额头,就问很疼吗?我妈说很疼,有点忍不住。护士说那我让医生给你开一颗止疼的药吧。
靠着止疼药,我妈安稳地睡了几个小时,直到保洁阿姨早上六点进来把灯打开。
文/宋弹头
- 01 -
这么说来在医院过夜还是头一回,我睡眠质量不太好,怕光,怕吵,梦境不断。我闷声闷气地把行军床叠好,闷声闷气地下楼买早餐。五月的小镇早上还些微有些凉意,并且连续好几天都在下雨,我想这很好,我喜欢雨天,喜欢这久违的小镇的清晨。
最近这一年,我变得尤其地脆弱和感恩,不知道这两个词形容得准不准确。或者可以说,我的感受变得比以前更加充沛、丰富、温柔和多情。如果以往我还会因为某个观点不同在电话里和爸妈争吵的话,现在的我不会这样了。我说话语气很温柔,解释事情很耐心,我时常和他们分享我的生活。他们在变老,而且速度快得远远超出我的意料,我想人生真的短暂,终有一天我们会彼此失去,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争吵和生气上。
我妈手术的前一夜,我几乎整夜没合眼,想七想八的。第二天我陪她走到手术室门口,我说没事的我在外面等你,她刚点点头,门就被关上了,我的心往下沉了一下。门外还有其他的家属在等,他们围在一起攀谈,声音吵得我头疼。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坐在我旁边,身形瘦弱,皮肤黝黑,脸上和我一样挂满了焦灼。
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没有动静。我坐立难安,脑子里出现好多画面,要是手术中途出现状况怎么办?医生操作失误怎么办?我一边暗示自己这只是个小手术,一边又忍不住想要掉眼泪。大概又过了一小时,手术门打开了,我妈半昏迷地躺在床上,医生大声喊着某某某家属快来接一下,我手忙脚乱地接过推床的扶手,护士一把拉过我说这是切下来的东西,需要送去化验,一会儿你去把费用缴一下。我慌乱地点着头,接过护士手里的化验缴费单,和另一个护士把我妈推到电梯门口,进去的时候在电梯口卡了一下,那个和我一样满脸焦灼的女人赶紧跑过来帮我抬了一把。
那是我人生最脆弱敏感的一天,如果你没有陪父母做过手术你是不会明白的。我一边感谢医生,一边感谢护士,还感谢在电梯口搭把手的女人,我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地来之不易,一切都值得感谢。
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 02 -
我们姑且叫她Z,容貌姣好,行事稳重,毕业之后一直在银行上班。我和她的相遇比较偶然,我去银行办理业务,刚好坐到了她的窗口。
你是二中毕业的吗?她问。我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我几乎确认是校友,但实在想不起来是谁。看着我疑惑的脸,她解释说,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以前你经常写文章来着。
我释然地点点头。末了,她说我可以加你个微信吗?我说当然没问题。
从银行出来路过曾经就读的高中,校门还是那样,校门旁边的超市还是那样。我曾在这里度过了烦闷的、枯燥的、心酸的、也夹杂着美好的喜忧参半的高中时光。晚自修后,我在电话亭前排很长的队给喜欢的男孩子打电话,听他给我唱《彩虹》。我给他寄写满两张A4纸的长信,诉说我高中生活的烦恼和绝望,他也许没有收到,也许收到了没有拆开,总之他没有给我回信。我曾经很羡慕他的自由和固执,真心实意地欣赏他的才华,可能是我16岁生日的时候,我们还见过一面,他还是那样清瘦,笑起来整个人都在发光。
那真的是年少的感情,连这么写下来都让我为之悸动和心碎。记忆也很奇怪,它能自动过滤掉不愉快的记忆,剩下来的都是闪亮亮的星星。
我总是这样。我由此得出一个结论,我总是这样,我总是自顾自地表达,或许当时的情况不是那样,或许我进行了渲染和加工。我也察觉了自己有这样的毛病,所以某一天,我们都不再彼此牵扯的时候,我给他道歉说,对不起,当时只觉得我的喜欢很珍贵,没想过这也许会给你带来困扰。
他怎么回答的我记不清了。那个时候大学已经过半,我时常陷入拮据的境地,万不得已还向他开过口。他说我现在不方便跨国转账,我让我朋友给你转。后来他问过一次钱的事情,我说我没钱,他就再也没问过了。
大四那年我在一家南方媒体实习,我们时不时地聊天。后来他向我提议,要不我们结婚怎么样?我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这不成熟的建议。第二年他结婚了,邀请我去参加他的婚礼,我说不去了,来回的路费还不如给你封个大红包。他说算了,你在外面也不容易。我很固执,收了吧收了吧,我以后结婚你还要还回来的。其实我是想起我大学借他的钱都没还。他说哦,我祝你永远单身。
其实不想花这么长的篇幅去写这个,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我发现整个青春时代都在写他,写到我自己都不愿再提了。就像金老师,有两年我无时无刻在写他,从各个角度和场景写他,我记得所有关于他的细节。你知道的,喜欢一个人就是想要不断描写他,叙述他,模仿他,甚至让自己变成他。
啊。我懂了。我所渴望的,永远是没有结果的,难以言说的,虚无缥缈的感情,并以此来支撑我平庸的,不值一提的人生。
- 03 -
午后又下了一场雨,我妈打完针吃了药睡下了,因为激素药的关系,她的手部和脸部变得浮肿。我躺在她脚头,专心地看了一会儿窗外的雨。
我好喜欢雨,好喜欢下雨天,大自然如此慷慨和多样,它让土壤肥沃或者贫瘠,它让云朵恒定或无常,它让山川绵延,让平原辽阔,让大海深沉,让四季分明且有序。北方不怎么下雨,这些年我失去了听着雨打玻璃入睡的乐趣,我经常这样想,我要回到南方去,回到散发着植物清香的南方巷弄去,回到阴雨连绵的南方冬日里去。
那你怎么还没回去?有人这样问我。
我答不上来。一方面为在北京住着月租三千并不宽敞的房子挤着两趟都挤不上去的6号线而感到倦怠,一方面为在四线城市排了两个小时队也打不上疫苗而觉得我还能再坚持一下。人就是这么复杂和搞不清楚,确切地说人就是这么无法两全和难以抉择,“我想要的”和“我能做到的”永远存在冲突。
最近一年我开始思考很多以前不会思考的事情。我发现人在瞻前顾后的同时就会变得懦弱和妥协,就会做一些让自己后悔的决定。要说人生无悔,那当然是件很酷的事情,可谁又能理直气壮地说这句话呢?
但是人生,后悔又怎么样呢?还是要继续走下去的呀。
- 04 -
我预定了我妈出院前两天回北京的机票,医生说恢复得不错,提前两天走没问题,出院的时候让别的亲属来接一下就行了。走的前一天,我和我妈下楼吃饭,手术之后她的腿脚也变得有些不灵便,我搀扶着她,从四楼走到二楼大厅。
到了平地,她松开我的胳膊。我问你能行吗?她说不是楼梯就没事。我说你后面两天自己来食堂吃饭没问题吧?她说你放心吧。和她单独相处的这半个月,我们两个反而都放松了。对于我和她来说都是,放了很长的假,有点像我带着她去亲戚家玩几天或者我们去哪里旅游一样,虽然这么比喻并不贴切,但感觉上是这样。
医院食堂外面的映山红开得正好,过了今天我又要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结束这漫长而短暂的假期。我陡然生出一种离愁别绪来,但是我没说,我妈也没说,我们都如此羞于表达。第二天早上我收拾好行李,她把我送到电梯口,我笑着说你赶紧回去吧,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发现自己鼻子发酸,眼眶一下红了起来。
对于我来说,五月就到这里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