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发去科隆Off Broadway 影院看《大象席地而坐》这部电影之前，我曾约一个朋友同行。第一次听到电影名字的他问我：这是一部讲环保的电影吗？

已经看过预告片的我说：不，主题好像和环保有点远。

他又问：电影里是一只大象就一直坐着？

我说：就像《等待戈多》里戈多并未出现，《石头记》里的石头也只是在开头露过真容。这部电影里，大象也其实并不是主角。

他又问：那大象为什么一直坐着？

我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

其实，直到看完电影，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未弄明白。片中的主人公并未回答。他们所追问的，常常是另外的一些问题。

这部时长230分钟的影片围绕着四个人的生活展开。四个人都面临了生活抛出的超出他们能力范围的难题。在与捉弄自己命运狭路相逢的过程中，他们因种种的原因而相遇，他们都发出了自己的质问，也都或多或少的，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韦布：我还能做什么？

北方小城里（电影中是以河北井陉县为背景）”最烂的学校“里的高中生，普普通通。爸爸是一名警察/狱警，因为腿伤在家休养。他脾气暴躁，对自己毫无信任。母亲在矿区卖衣服，逆来顺受，精打细算，独立支撑这个家。去公园喂猴子，是他最爱做的事。

好朋友李凯被学校的恶霸诬陷偷了手机，他“按照流程”地为朋友出头，“按照流程”地出了手，却无意把恶霸同学推下楼梯，不治身亡。于是他计划逃跑，回到家却发现自己偷攒的钱不知去向。想去奶奶那里要钱，却发现奶奶已经死在床上。去自己常去的台球室变卖自己的球杆，却撞见了恶霸同学的哥哥在寻找自己。对黄凯的信任却被辜负，自己颇有情愫的女同学黄玲也拒绝跟自己同行，好容易买到的车票是假票也被没收……生活在一天的时间里不断地给他意外与拒绝，去满洲里动物园看那只总是坐在地上的大象，成为了他唯一的出口。

黄玲：人在做一件事的时候，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17岁的高中生，爸爸远在千里之外，妈妈是个药商，卖药中遇到有利益关系的官员，她也会出卖自己的身体。她跟妈妈的关系充满了火药味，言语和肢体的攻击在一天里发生了数次。学校的教导处副主任让她感到莫名的吸引，他的家是她在世界上觉得最舒服的地方。

然而，自己跟副主任交往的场景被偷拍并上传到网上，两个人的关系无法继续。副主任被老婆带着到自己家里讨说法，一怒之下，她用球棒把他们二人打伤。一时间，世界再无归处，只好跟韦布一起去满洲里。

于城：一滩接一滩的事，什么时候才算完？

约28岁的混混，有几个手下。爸爸有钱有势，却和妈妈一样都只喜欢弟弟，弟弟是学校的恶霸，但其实内心空虚而软弱。他睡了自己好朋友的老婆。好朋友突然回家，看到自己唯一的朋友于城跟自己的老婆在一起，当场跳楼自杀。弟弟在学校被打去世，凶手不知去向。自己苦恋的女生，过着兴高采烈的“中产阶级”生活，不愿跟自己在一起。

如他所说，他的生活就是一滩事接着一滩事，弄完了一滩，又来一滩。而终于，在人生这片荒原上，他遇到了一滩他难以跨越的事，遇到了自己的力量与信念都无法消化的困境。对无路可逃的他，去看看那头席地而坐的大象，成为唯一的念想和出口。

王金：这只狗的主人住在哪？

退休老人，曾当过兵。跟女儿、女婿、外孙女住一起。房子属于自己，但面积太小，他住在了阳台上。女儿夫妇想要买一套学区房，好让女儿可以上好的学校。但学区房太贵，买不起大的，要王金住养老院。对王金来说，最宝贵的东西就是自己的小狗，还有外孙女。然而某天遛狗时，小狗被突然出现的大白狗咬死。他找到狗的主人，对方却气势汹汹，指责王金是要讹诈。回家路上，他遇到了邻居韦布，买了他的球杆。后又遇到了来韦布家讨说法的于城和小弟。他们认出了球杆，将他围住。王金愤而出手，用球杆给自己找回了安全与尊严。

失去宝贝小狗，也看清了女儿夫妇的凉薄，王金带着自己唯一宝贝的外孙女，要去自己曾经当过兵的满洲里。

四个人的生活本来都还可以继续，都还在他们可以忍受的范围内。而终于，因种种的意外，原本的生活无法继续，原本的世界无法运转，他们必须要找从这个世界到新世界的通道。

从我个人的眼光看，片中所要探讨的是：世界，以及世界的出口。

韦布与黄玲涉世未深，王金对生活已几乎放弃了控诉与反抗，于城思考了人生却没有思考世界。对这四个人来说，世界是什么，以及世界的出口在哪里，答案并不清晰。而反观韦布与黄玲的身边人，他们或许有过思考与探讨，但终究回到了眼前的生活本身

韦布的同学说：世界，是一片荒原。这个在学校被同学欺负，被老师戏弄的可怜儿，却是片中唯一一个道出对世界认识的人。而这个认识也仅出自于他阅读的经验，或许也有少年的敏感，终究没有深入探讨到世界的本质。韦布生活的环境，并不如水草丰茂的原野，而是天空灰暗，空气凝滞，建筑破败，垃圾遍地的萧条城市。他只有暴躁的爸爸，隐忍的妈妈，以及对于从没出过远门的他，这就是他的世界。这个世界与其说是荒原，不如说是一片巨大的垃圾场。

而黄玲，无人告知她世界的样貌，无人告诉她生命的来去。只有在甜品店里，教导主任对她说，人生其实没有什么新鲜的，只是不断地在重复，重复，重复。黄玲想不明白自己，也想不明白人生。教导主任对她说，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可以想象，在这样的自然环境与人文环境中长大，韦布和黄玲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同样的方式，也可以想象于城和王金眼中的世界是何种样貌。

除了基因带来的人格特质，气质，认知风格等，人类对世界的认识主要来自后天的经验。世界是不是安全，是不是美好，是不是稳定，是不是有变化的可能，都取决于在他生命中经历的事件与阅读的经验。一个生长在地震带上的孩子，往往要比一个生长在稳定地壳板块区域的孩子更懂得世界的变化与大自然的力量。从这个角度上说，人是被动吸收环境给予的种种刺激。一个人认为世界是什么样的，是他经历的反映。

从这个意义上说，荒原般的这个世界，出口和救赎都是在远方的。只有到了那个跟这里不一样的世界，他们的生命才会得到安全与救赎。这也是为什么，四个人都心心念念地要去满洲里。那只大象如此不同寻常，如同一个遥远而美好的梦，这就是他们直觉中可以让自己生命改变的东西，至少是暂时可以安歇和回避的屏障。这个遥远的存在，就是他们获得救赎的可能。

而王金毕竟是有经历的老人。在三个人终于齐聚在火车站，却看到去往满洲里的火车被取消的时候，王金对年轻的黄玲和韦布说，不要去满洲里了，不要以为到了另一个地方一切都好了，其实并不会。解决的方式，就在你待的地方。他看到了这种向外追逐的徒劳无功，以及看到了解决生命困境的另一种方式，即，在这个当下，从此时此地此人开始。

人在成长的过程中，一方面接受着外来的刺激，一方面也有能力在自己的身边营造出一个小环境，可以让自己在这个小环境中安歇。如果世界真的是一片垃圾场，那么至少这个小环境可以作为一种保护的空间，让人不用直接跟锋利的环境对抗。在这个如垃圾般的世界上，也仍然有人在耕种，在收获，在为他人付出温情。

但韦布和黄玲对王金说，至少我们去看看那只大象吧。留在当下固然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方式，但何尝不可以暂时的逃离事发现场。固然已经意识到，席地而坐的大象无法成为这个世界的出口，去它那里暂时地安歇，再回来收拾凌乱的人生，又何尝不能是一种合理的选择？

而从更根本与彻底的角度上说，世界又何尝是一个真实的存在？荒原般的世界，垃圾场般的世界，花园般的世界，森林般的世界，童话般的世界，冰天雪地般的世界——我们每个人的世界，又何曾是同一个世界？哪一个世界，不都是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我们不都在为自己创造世界，也同时为别人创造世界吗？既然世界本身是我们创造出来的，那么因这个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而哭而笑，不更是虚幻中的虚幻，梦中的梦吗？

三个人最终踏上了去满洲里的路，在夜晚的大巴上睡熟。几百公里的颠簸，时间流逝如雪原上的溪流，衰弱，缓慢。最终，车到了一个黎明前幽暗的山下，司机停下来休息。乘客也慢慢走下车来。韦布拿出随身带的毽子，一群人踢了起来。前路昏暗，世界荒芜，在这一对车灯下，人生有了片刻的松快，脸上也有了片刻愉悦的表情。忽然，大象的长鸣穿过黑暗传来，震动天地。

席地而坐的大象或许做不了他们逃离世界的出口，但还好他们已经踏上了解放生命的旅程。世界的破碎，人生的间隙，或许锋利到让人疼痛，但也正是它们，让世界和人生有了改变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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