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是个博爱的人,总有一些人能于某些瞬间触动我、吸引我;而我自诩又不是一个莽撞的人,因为被触动之后必要花大量时间搜索了解他的一切来确定自己的心意,像一个磨蹭又偏执的审查官。出于这两种原因,我大概不算是一个深情或长情的人。
但是我掰掰手指头一算,我喜欢科比居然已经八年了。八年哦,同期入联盟的的老将差不多都退役了,库里从联盟新秀变成如日中天的巨星了;八年啊,小学刚毕业的小屁孩都大二了,再坚固的情侣也几乎都分手了,好朋友互相丢掉了联系方式,而一个大洋彼岸未曾触及的人竟在我心里岿然不动。
这人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与我大概是“常常被我写进日记”的关系。他被我常常记挂、时时敬仰,像是一位亲密的爱人和导师。仔细想想,在我心里有同等地位的“陌生人”大概有三,科比其一,纳豆其二,阿开其三。我与他们从未见面、未曾对坐交谈,甚至语言不通,但在一个个瞬间里他们与我建立联系,激荡我的感情,扼住我的喉咙,我如蒙感召般不受控地与他们共感。我与他们一起振奋、痛苦,与他们一起雀跃、煎熬,有时仿佛受到警戒,有时又好似得到赦免。那些与他们建立的联系根深叶茂地扎牢在我的人生故事里,从此变得密不可分。世上有千千万万个人喜欢他,也有许多人被他喜欢,而我被他驯服。一旦被驯服,我们之间就互相不可缺少了。对我来说,你就是世界上唯一的了;我对你来说,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了。
我并不是科比是多年的死忠,相反我是从09年姚明退役才把视线转向湖人的前火箭球迷。我错过了OK组合三连冠的辉煌时期,我错过他轻取得分王的赛季,我错过他在多伦多的81分,却刚好目睹了他从荣耀顶端走向结局的这段路。英雄迟暮,从前骄傲无敌是多么多么寂寞,后来颓唐艰辛才多么多么真实动人。现在回想起来最打动我的事情,都发生在近几年。
2010-11赛季,湖人在两连冠之后状态不佳0-4惨败小牛,而之后的2011-12赛季,季后赛第二轮打雷霆又被困得毫无办法。看了一场憋屈的比赛之后我随手在人人网上发了一条状态“湖人啊”,没想到那条状态下面吸引了近百条评论,而就在评论里我认识了后来的男朋友。这是段由科比而起的缘分。因为对湖人和科比的爱,我们越聊越投机。他表白的时候送的还是一套限量版科比的扑克牌,后来我们俩闲来无事还会回到初中部操场两个人一对一打打篮球。
2013年疯狂的春天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吧。2013年他拼死试图带领一支孱弱的球队实现遥不可及的季后赛目标,他不管不顾地透支着自己。而站在如今的角度来总结科比的职业生涯,那两个月竟成了他最后的神迹。
3月6日客场打雷霆,科比右肘受伤,坚持上场后只能用左手运球;他硬是忍着右臂撕裂般的疼痛连进三个三分,全场拿下30分。赛后杜兰特说,那一夜科比的眼神让人不敢直视。
3月7日背靠背打黄蜂。我课间刷文字直播时赫然看到半场比分39:63,湖人落后近30分。那之后我没抱任何希望地关了手机,直到放学打开手机刷新闻,才发现湖人竟然赢了。第四节33:9,科比42+12+7,他顶着背靠背的疲惫、拖着伤臂直拼到加时最后一分钟,并用一个快攻扣篮锁定胜局。
3月9日,湖人客战猛龙。科比在多伦多书写了太多记录,这次也不例外。比赛还剩最后一分钟,湖人落后5分。但又一次奇迹从这一刻开始了。一分钟内他连中难度极高的三记三分,在终场前把比分追至109:109。加时赛,又是这位已经35岁的老将,以一记突破扣篮一锤定音绝杀对手。
然后便是2013年4月13日对阵勇士,一个黑色的日子。那画面如慢动作数千遍播放在我脑海:科比左翼运球,试图变向突破防守,因为体力透支和防守人的压制,身体扭曲着痛苦倒地。只看到这一幕的我并不知道这是他这场比赛继右膝左踝之后的第三次受伤,就像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次受伤会几乎毁掉他的职业生涯一样。科比仍坚持着罚进两个罚球,然后一瘸一拐地拖着脚下场——是跟腱断裂,他优美清晰,修长有力的跟腱。
35岁的科比孤独地坐在更衣室里,面前是无数的录音笔和话筒。他的身形第一次让我感觉到颓丧,眼圈红红泪光闪闪,但还是在有记者问“这会不会是你职业生涯的终结”的时候,低声爆了句粗口,然后昂起头狠狠地说,你们要相信我可以再次站上赛场,不信我们走着瞧。
别人说你傲说你逞强,但你不知道我是多喜欢你这种狠劲儿。
手术成功而复健之路漫漫。于是我开始了漫长的等待。从春到冬,从高二到高三。13年12月科比复出,可惜六场之后又遭遇胫骨骨折,休战六周。高三的我决定换一种方式每天见他。科比从前的一张张海报被我贴在了书房和卧室的墙上,分别是奥运会投进关键3+1和拿到常规赛MVP时意气风发的模样。我动手在上面抄上那段他受伤后写的那段让我倒背如流的话,至今读起来都特别喜欢:“That’s Mamba Mentality. We don’t quit, we don’t cover, we don’t run. We endure and conquer. Stop feeling sorry for yourself, find the silverlining and get to work with the same belief, same drive and the same conviction as ever.”
从北京到香港,从高中到大学。阔别一年,科比在14-15赛季复出,在年底对阵森林狼的比赛里,他历史总得分超越乔丹。而在那之后不久,他再次因肩伤赛季报销。
我似乎习惯了日复一日地等待,从冬到秋,从大一到大二。256天后科比回到赛场,熟悉的美如画干拔跳投让我湿了眼眶。我知道这是他在联盟的最后一个赛季了。
科比在还是一个高中刚毕业的毛头小伙子时进入NBA,披着紫金战袍闯荡联盟20年,如今已近不惑。18次全明星,5个总冠军戒指,蝉联总决赛MVP——他是个传奇,没有任何争议。
你问我最爱他什么?
我爱他初入联盟时梳个玉米头不可一世地单挑乔丹时的年轻气盛,惊他20岁问鼎扣篮冠军时可怕的弹跳,笑看他在一记漂亮的飞扣后失去重心摔倒在摄像机大炮前还要对镜头耍酷的孩子气;我也爱他受到重创之后渐渐宽容平和下来的样子,和爱人去欧洲旅游,在迪士尼把女儿们举高高,对队内菜鸟和蔼耐心,被盖帽断球后也不再会气急败坏地追身还一个。江山代有才人出,NBA如今的许多新星竟都是看科比打球长大的。他慢慢变成一个长辈,骂他的客队球迷少了,敬仰珍惜他的球迷越来越多。破乔丹记录那场赛后,明尼苏达的万名球迷全场起立为他欢呼,他环顾全场,挥手鞠躬,脸上带着笑意。岁月磨去了他许多的棱角,当他球风不再凌厉,我却爱他逐渐温和成熟的人格。
我爱他优雅致命,叹他坚毅冷静,敬他刻苦拼命,也怜他知音鲜少踽踽独行。凌晨四点的洛杉矶已经成了鸡汤段子,可科比每个赛季每个暑假休赛期的拼命训练却没有一分半点玩笑和松懈。他欣赏敬业努力,鄙视不思进取。有人认为他倔强耿直得开不得一点玩笑,很多人甚至不敢接近他。少有人理解他对自己的苛刻,却多有人厌恶他永远向上看的高傲,所以他向来孤独。他一丝不苟地用尺给自己划好极其严苛的标准线,无形中也将身边占大部分的庸碌之辈也卡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你问我为什么能记住这些细节记得如此清晰?因为科比住在我的一页页日记里啊,他被缝在我的高中生活里,一幕幕与我的记忆拆分不出来,我是忘不掉的。高二高三的时候,日记里一写起他就收不住,整个人都昂扬澎湃起来。期中考作文题叫“xx与我”,别人都写庄子、母亲、鲁迅,但我就写科比,不计风险地在考场上写到鼻酸,判出来还被当做范文读,我站在讲台上读到最后竟然哽咽,阿袁笑眯眯调侃我对科比一往情深,全班都了然地回头看着我笑,那一刻如今想起还觉得面红又骄傲。
突然想起一则往事。听起来也许很好笑,但不知是否是精神世界崩塌一角的原因,在科比重伤之后那天我便发烧了,还因此错过了我们班女生事关出线的一场篮球赛。当时考完一轮儿一模的男朋友跟我煲慰问电话粥,聊起科比以后退役的话题,我说我要去斯台普斯看他的球衣升起在穹顶,以向我曾经拥有科比的人生道别;他说嗯,那天我会陪在你身边一起看的。三年后再想起这个随意的约定,不仅球衣退役仪时我在期中考试期可能赶不去美国了,而且那个陪在身边的人更是早已不见。你看,时间会流逝,惶恐会消失,地球一直转动,旧人与新人一样多。原来光是想想“科比退役”四字都觉似洪水猛兽,而现在科比真的退役了,我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心情却是平静的。一直在向前进的我已经在过往的时光里记住了他——我年少时飞翔的英雄,鼓舞我的导师,仰慕的爱人——从望向他的目光里我依然可以看见曾经自己奔跑着追逐的身影,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像被缠进旧磁带里,按下播放键仍然清晰可闻。
他说,能够披上紫金战袍是我从小看魔术师打球时就有的梦想;
他说,那段时间很艰难。让我烦恼的是,人们说我的官司给队友和球队带去了麻烦。
他说,你们只采访我就好,不要去打扰瓦妮莎,我不希望她出现在舆论中央;
他说,我把球衣号码改成24,是因为一次进攻有24秒,每天有24小时,我要珍惜好一分一秒的时间;
他说,我要证明我没有奥尼尔也可以拿到总冠军;
他说,总有人要赢,为什么不是我?
他说,你看见过洛杉矶凌晨四点的样子吗?我常常看见;
他说,我大女儿个子长得很快,特别喜欢让我陪她踢足球;
他说,那时我感觉不到我的跟腱了,我摸不到它;
他说,跟腱断裂不是职业生涯的终结,绝对不会;
他说,我也不知道要打球到什么时候,如果有一天早上起来我的身体告诉我是时候了,我不想打球了,那大概就是我退役的一天吧;
他说,我要争取退役前拿到8个总冠军;
他说,虽然湖人现状艰难,但我不会转会,我会在这里退役;
他说,娜塔莉亚13岁了,我真怕得不得了,不敢想象她以后男朋友我会怎样;
他说,库里简直不可思议,我小女儿是他的粉丝;
他说,我真的要退役了,那些快乐的痛苦的故事,我都会记着;
他说,篮球给了我一个梦;
他说,如今我仍旧是那个刚接触篮球的孩子,满腔激情地将袜子卷儿和易拉罐在终场哨响前投向垃圾桶,幻想自己像个绝杀的英雄一般;
他说,我永远爱你,篮球。
他说,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