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是再远都要回去的地方,是过年的意义,外婆就像一个联结点,将所有人聚集在一起。
在外婆家,外婆是主角,外公则是配角。
印象中,外婆家的第一栋房子是这样的,两层,上下靠一架竹梯子连起,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二楼有个小木门,推出去便是天台,小时的夏日屋里太热,孩子们便在天台铺个凉席睡觉,伴着几声犬吠,虫鸣还有闪烁的繁星入眠。待到天亮,吸到的第一口空气是夹杂着柴火味儿的,那是隔壁的人家在做饭,90年代的农村已经不烧柴火了,偶尔几家还使用着灶台和烟囱,清晨的巷子里总是回荡着货郎担的铃铛声,那是卖炸枣的小贩,趴在栏杆上往下看,外婆已经提着一袋炸枣,招呼着我们下去吃饭了,孩子们便争先恐后的踩着咯吱咯吱的竹梯子下楼了。那种炸枣外酥里糯,中间夹着豆沙,那时候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有时候外婆并不买炸枣,外公会带着我们去早餐铺吃豆浆油条。我长大后一次在街上看到卖炸枣的,兴奋的买了一个,已不是儿时的味道。
外公是沈姓人家的养子,其生父母原是新加坡的高级知识分子,在1942年日本宪兵制造的“新加坡大屠杀中”被划分为反日华人,某日突然被抓走用尖刀刺死,那时外公2岁,被家中保姆抱着逃回福建,这人便成了他的养母。外公读书毕业后成了一位乡村小学老师,娶了外婆。关于外公外婆的故事都是妈妈转述的,她只和我讲过一次。
从我有记忆起,外婆一家人便挤在这栋房子里,我和弟弟并不常去,每次去外婆总是把我们这两位“城关”来的外孙当成贵宾款待,只要是我想要的玩具,外婆必让表兄弟姐妹让给我,他们都“怕“外婆,不敢惹这位老太太,我和弟弟俨然成了“英法联军“,每次去总能搜刮到一堆玩意儿。小时候喜欢去外婆家,因为除了受到至高无上的礼遇之外,还能和表哥们去田里烤地瓜,偷花生,外婆家是美好童年的缩影。
1997年,外婆家搬进了一栋大一点的二层小楼,四周都是房间和客厅,中间留了一个天井,可以晒到太阳,外公经常坐在天井里看书,他最喜欢的那本是周国平的“守望的距离“,后来送给了我。外公在这第二栋房子里度过了他的晚年,2004年,外公离世,享年67岁,并不长寿。在不久后的一个冬日,外婆被查出患糖尿病,泪点低的小姨哭成了泪人,这栋房子给我的记忆并不美好,回忆里天都是灰色的。
儿孙绕膝,外婆对孙辈、重孙,个个上心,2009年,外婆家再次搬迁,这次搬进了一栋“别野“(乡村别墅),由前院后院和中间的主体建筑构成,那是三舅的家,他原打算把前院铺成草地,后院设为车库,外婆只是说了句若是种点蔬菜和水果,瓜果熟了可以分给孩子们,于是小舅便将前院变成了菜地和果园,看起来与整片落地窗的房子主体并不协调,但是外婆的想法才是第一位的,隔年我便吃上了外婆种的”黑珍珠“莲雾,那是外婆让爸爸带来给我的,整整一箱。后来我们说黑珍珠吃腻了,外婆改种了百香果,如今百香果还未成熟,种的人已不在。
在这栋房子里,外婆度过了她最快乐的7年,因患糖尿病,她的腿脚已不大方便,长期服药心脏也日渐衰竭,家人都明白外婆时日不多,常年在北京的二舅给6位兄弟姐妹买了机票,一家子人带着外婆去北京玩了半个月,外婆登上了八达岭长城,天坛,故宫,她说:此生已知足。她总是教导我们要“量大福大”,这四个字渐渐成了家风,外婆家是村里的模范家庭。
渐渐地,孙辈们也都长大并成家,每到大年初一,便拖家带口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外婆家,那是外婆的丰收季,进门最先找的便是奶奶,外婆,然后塞上一个红包,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外婆总是笑得跟朵花儿一样,那是外婆一年中最幸福的时刻,二舅也回来,团圆饭坐了两桌,长辈们一桌,孙辈们一桌,外婆总要过来问问饮料够不够,哪个菜再加点,她就像一个快乐的陀螺,在桌子间转来转去。幽默的小舅和小姨总是把大家逗得笑声连连,二舅总是炫耀他带来的酒如何珍贵,大舅是掌勺的伙夫,偶尔过来喝几杯,席间外婆总会感叹孙辈们大都结婚了,明年要再加一张桌子了,再过几年还得给重孙们再加一张。
每次回老家,我总是先去看看外婆,她从来不让我空手走,总要给我塞上几包西北的大枣和枸杞,那是别人送给她的特产。
外婆是个爱美的老太太,总要把头发梳得光亮,戴上假牙,再配上几样金饰,2011年我送她的一串珍珠项链,她总是戴着,线已经断了好几次,也重新串了好几次,
表弟结婚那天,外婆穿着一件红色大衣,我调侃到:今日外婆才是最闪亮的人呢!她一激灵,嘴巴一撅,回到:嗯呐,客人一进来还以为我是新娘子呢!人总是倾向于记忆快乐的片段,记忆中画面好像永远定格在了那一瞬间。
我和外婆的最后一张合影,摄于今年国庆,在我的提议下,她欣然同意,那个阳光灿烂的夏末上午,一切美好得不像永别。
人老了就像老的机器,说卡壳就卡了。在今年入冬的一次降温后,外婆心力衰竭倒下了。孙辈们再次从各地赶来,我连夜开了200公里的车飞奔回去,夜晚的高速几乎一辆车都没有,黑漆漆一片,脑袋里儿时的回忆就像电影一样一帧帧在脑海里重复播放。
晚上十点多到了外婆家的路口,冬日清冷,繁星闪烁,我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留意过这里的星空。
我进屋看到她躺在床上,没有装假牙,喘得厉害,嘴唇裹在嘴里,妈妈说从医院回来外婆一直要戴她的假牙,嘴巴太干,戴上了又掉下来,只好作罢。
我强忍住眼泪:“外婆,我回来了!”她只是看着我,说不出话,发出咿呀呀的声音,我紧握着她的手。
二舅带着一家从北京赶来,同来的还有一月前刚刚和外婆见过面的表弟女朋友,那是个很潮的姑娘,一进门俩年轻人便跪在床尾给外婆诵经,外婆的三儿三女抱着“妈”哭,我只是一遍遍想着“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
2017年12月25日凌晨,外婆走了,从此以后我便再无“外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