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是一部从题目就让人读不懂的作品。这个题目看起来起得相当随便,如果真的想要贴合作品内容——一个中年赏金猎人如何一天之内干掉六个在逃仿生人——“银翼杀手”比“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这样一个无厘头的问题看起来确乎要更加合适些。但是仔细想来,这样一个发问式的题目,就是在向所有读者昭告,这并非一本披着科幻外皮的侦探小说,我反对一切这样的说法。
书里并没有人真正问出这个问题。非要给这个问题找一个发问者的话,我想一定是里克·德卡德本人。从一开始对“追捕枢纽6型”任务的坚定不移,到对仿生人产生同情,再到对整个对人和仿生人的区分机制的质疑,和最后的与默瑟达成了不可分割的融合,德卡德对仿生人的态度在进行转化,随之而来的,他对人的看法也有了相应的转变。
这个问题包含了什么——仿生人也会做梦么?梦是欲望的出口,那么仿生人也会有欲望么?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绵羊么?仿生人是否会在孤立无援时渴望一个同类的存在?同类的存在是否能让一个人认可自己的存在?仿生人是否会像我渴望一只真羊一样渴望一只电子羊?如果我在进行沃伊特·坎普夫测试时问一个仿生人关于拆开一只电子动物的问题,是否会比我听到“人皮沙发”反应还要强烈?仿生人也有同理心么?仿生人也是生命么?……
人和仿生人应该是一对共生概念。有了人才能创造出仿生人,有了仿生人对移情能力的缺失,人们才能明确知道自己是人类。从这对概念的角度出发,我概括这本书在讨论关于“同类与异己”。
在那样一个自然生命逐渐消亡、社会体制高度崩溃的废土地球,人类昔日丰富的精神世界正逐渐土崩瓦解。留在地球上的人们,他们被大自然抛弃,被人类社会的未来抛弃,面对百无聊赖的生活,生活失去时序作用,昼夜不过是时间长河里交替出现的浮岛,他们只有莫大的孤独和绝望。
人类需要认同感,需要通过同类的存在加强对自我身份认知的肯定。因此人们渴望获得一只真正的、自然诞生的动物,和动物的交流能带来一种确信,旧日的地球真实存在,“人类”的轩昂真实存在,并非我之空想;也因此人们需要默瑟主义,共鸣箱里的场景带有一种寓言性质,向高山攀登过程中的默瑟老人的陪伴,日复一日的帮助人们找回一点点面对荒芜的勇气。
地球上的人类在自然环境和精神环境都如此破碎的罅隙里踽踽独行,靠自我安慰勉强找回一点自信,此时,仿生人就是对人类好不容易得到的一点认同感的最大威胁。因此仿生人必须与人类不同,仿生人坚决不能混入社会。人类至少要在某座金字塔上守住顶端。
但仿生人是否真的就是异己?当仿生人进化到枢纽6型,这个问题就更加难以回答了。它们和人类看起来别无二致,流浪时也需要抱团取暖;他们会结婚,会热爱音乐,会渴望万众瞩目……如果普通的地球人尚且可以忽略这个问题,那么德卡德绝无法回避了。他要杀死它们,杀死这群除了不会同情被扔进热水里的龙虾之外和人类几乎同等有血有肉的机器。
杀死所有仿生人,完成任务之后,德卡德飞到了洛杉矶以北的荒芜之地。他试图去联络同样追杀过枢纽6型仿生人的前赏金猎人戴夫·霍尔登,他想,“戴夫会赞成我的所作所为,他也会理解问题的另一面,我觉得连默瑟都理解不了那一层面”杀死六个几乎和真人完全一样的仿生人抛给他一个从未遇到过的精神难题,让他感觉“关于我的一切都变得不自然了。我变成了一个非自然的自己”,只可惜霍尔登因为重伤没能接听他的电话。
德卡德的精神困境是,以前所有人都知道,自然生命是我方,仿生人是对方,人们靠着这种近乎狂热的分类意识得以保全最后一点儿尊严,但如今出现了和人类前所未有相似的生命,他能否同情,是否应该同情?
至此,“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这个问题的反面彻底暴露出来,德卡德走在了所有人精神意识的前端:人类还会梦见真羊么?真宠物既是人类同理心的最后象征物,同时也成了相互攀比的方式,那么通过动物获得的同理心是否真实?如果人们的同情心即便作用于蜘蛛都无法作用于与人类拥有如此相近的情感体系的仿生人,那么人类的同理心还是否成立?
在这个故事里,必然性地,仿生人的人性会逐渐上升,人类的人性会逐渐下滑,最终二者会到达一个平衡点,就像塔桥终于放下,两方可以自由通行。书里并没有描写这样的未来,就像作者没有就题目里的问题给出一个答案一样。在这场激烈的同类与异己的叫嚣之中究竟结果如何,我们都不从而知。
德卡德倒是获得了一些启示。他认为自己成为了默瑟,可以通过默瑟的眼睛去重新审视生命。或许是他发现排除异己和默瑟登山一样毫无意义,认同感来自所有形式的生命,又或许不是。德卡德给自己的那些问题都找到了怎样的答案,我想我还没有全部弄懂。我只知道他收获了一种平静,“早已应得的安宁”。
再来说说默瑟主义。
前文提到,与威尔伯·默瑟相关的一切都带有一点寓言意味。人们通过共鸣箱体验与默瑟老人一起向高峰攀爬的过程来获得陪伴感。默瑟主义的实质则是人类群体的同理心。默瑟和共鸣箱,可以说是古往今来人类从自身之外收获到的情绪安抚的高度抽象的集合体。
默瑟主义的存亡是书中的一个重大转折。老友巴斯特在电视节目中向所有人揭露了,所谓默瑟主义和共鸣箱不过是政府为被遗弃在地球上的人布下的重大谎言,没有默瑟,没有扭转生命,只是站前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龙套演员在好莱坞的小影棚里出演的一幕戏。
作为人们精神支柱一般存在的默瑟主义忽然原形毕露,按理说,应该引起一场声势浩大的信仰坍塌的恐慌,但作者并没有着墨去写,相反地,作者借特障人类伊西多尔的嘴巴坚定地告诉我们,默瑟主义的证伪什么也无法改变。
默瑟主义借助于共鸣箱展现。可以说共鸣箱的存在是这个故事里最让人费解的东西。它本身是一项科幻设定,类似于VR,但只需握住手柄就能进入虚拟世界、见到默瑟,他会根据融合者不同的困惑给出不同的解答,但不同的是,人们在融合过程中受到的伤口在现实中也会出现,他甚至还可以给你东西。这以我们如今的科学认知依旧难以解释,它既可以像阿瑟·克拉克所说“高级到近乎魔法的科学”,又或者说,共鸣箱本身就带有魔幻色彩。
但共鸣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默瑟主义,独属于人类的移情作用,而这份救赎性的信仰早已被地球人完全内化于心。人们让默瑟住进潜意识,向他寻求引导和指示,但又像收到了神谕,获得了庇护。
在默瑟主义被攻破后,伊西多尔再次通过共鸣箱完成融合时,默瑟告诉伊西多尔:“我刚把你从坟墓的世界里提升上来,以后也会一直提升上去,直到你失去兴趣想要放弃。但你以后不要在搜寻我了。因为我永远不会停止搜寻你。”我认为,书中在老友巴斯特在节目中揭露默瑟主义后的内容里,所有的默瑟都可以认为发生在融合者脑海里的事,是幻想中的对话,实质上的自我解答,包括这一场,事实上,每一场融合都应如此,只关乎于自己,无关默瑟。
人们在浩瀚的孤独下疲惫地长跑,共鸣箱就是他们的补给站。他们并不需要默瑟真实存在。人们只需要借助对默瑟主义的信仰牢记移情作用,收获对生命的感怀。
默瑟是假的么?是的,它的确是一场骗局;但默瑟是真的么?是的,德卡德说,什么都是真的,任何人想象过的东西都是真的。
这让我一下子想起了《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里,哈利被索命咒击中后来到国王十字火车站与已故的邓布利多教授进行的那一场漫长的对话。哈利即将离开的时候问邓布利多,刚刚发生的交谈是否是真事,还是发生在他脑子里的事,邓布利多回答:“当然是发生在你脑子里的事,哈利,但为什么那就意味着不是真的呢?”
是真是假,是否客观存在,没有意义,关键是人们是否相信,人们相信,人们执行,默瑟主义就是真实存在。
书中一共三个人告诉过德卡德默瑟主义的证伪,第一个是伊西多尔,在他杀掉最后三个仿生人前,他不予置喙;第二个是他的妻子,他告诉她一切都是真的;第三个是他的秘书,他的回答是,他就是默瑟。
默瑟本就是人类情感的一部分。被神化的部分,在精神贫瘠的末世弥足珍贵。
有趣的是,揭露默瑟主义的巴斯特本人是个仿生人,因此他永远无法理解,他们处心积虑调查的一切,并不能撼动默瑟主义本身。伊西多尔从共鸣箱里看到的,所有人都能看得到。
本书成书于1967年,出版于1968,故事背景是1992,1980年再版时诸多技术依旧没有实现,于是背景被改设在距今只有两年的2021,可惜,书里的场景依旧不会到来。
但书中的许多内容是值得我们深思的。前文有提,人类通过动物获取认同感的设定就是交织暴露着人性的崇高与弱点,即使是作为人类精神补剂的宠物也能成为社会等级划分的标志。仿生人蕾切尔·罗森喃喃自语着“也许罗森公司生产下一个我这种子类型的时候,我就会重生”,德卡德面对最后也是最强大的仿生人罗伊·贝蒂前心中恐惧着“迄今为止他一直遇到并消灭的,是版本越来越高级的贝蒂”,这些并未展开铺叙的话语带给我们对人工智能个体定义的思考,天然地有着令人细思恐极的特质,而不远的将来,我们或许也将面对类似的科学伦理窘境。高速旋转的时代里我们或许无法面临时间无垠的恐慌,现代人面临的更多是个人空间的急遽缩减,社会无孔不入的捆绑让人喘不过气,孤独感以另一种形式悄悄爬进来……
每个高速发展的时代都会面临一段时间的精神失落,就像久经黑暗后重建光明也会有片刻的眩晕,这没什么大不了。时人总是短见的,历史会自己寻找到一个合适的方向发展,人类最终会在某个合适的时间向宇宙殉情,很明显,2021不会是这个时间。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不是反问,不是设问,没有态度,没有答案,是疑问。菲利普·迪克不会唱响时代的挽歌,也不会吹奏前进的号角,他只淡淡地告诉你,人类终会被“基皮”驱逐,但不是现在。时间的水流只会绕过一个又一个昼与夜的浮岛奔涌而去,不断向终结靠近,不会带来任何答案。
或许2021年的现代人应该学会自我挣扎。我们没有万能的默瑟,或者说,我们还没绝望到能够制造默瑟,一个终极形态的精神抚慰。但或多或少可以有个默瑟替代品,或者精神角落,不管你叫它什么,它长什么样子——至少你应该还会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