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关中平原西部的古周原地区,每年的这个时节,最引人关注的事有两件,一件是年复一年的高考,另一件则是年复一年的夏收,一件是关乎孩子命运前途的决战之考,另一件则是关乎农民家庭粮仓温饱的生计大事。
对于那些孩子已经参加过高考或者不用参加高考的家庭来说,收麦则永远是永恒的当务之急。对我来说,已记不清有多少个麦收时节没回家帮着父母收麦了,但越不参加这种家庭的集体劳作,带来更多的则是对麦收的徒劳关注与来自内心深处的缺失和不安。
记得那是很多年前一个烈日灼烧之下的麦田里,盛夏的热风吹着金黄色的麦浪沙沙作响,我们全家人戴着草帽,流着汗,弓着腰身,一手揽过晒的发烫的麦穗,一手不停地挥动着木镰,刷刷地割着麦子。在大家都因持续劳作而累得筋疲力竭之时,父亲说了一句话:“我们这是在龙口夺食”。这句话我至今记忆清晰。是的,龙口夺食,我们是在与龙王争夺口粮,慢不得,更停不得。所以尽管累着,但依然没有停下收割的步伐。可以推迟吃饭的时间,可以延迟回家的时刻,甚至可以无暇顾及地头上哭泣的孩子,但唯独不可以停下手中的活碌。麦田里是这样,打麦场上依然是这样。
一场暴雨压来,打麦场上一片忙乱,一阵狂风袭来,打麦场上一片忙乱。即使没有雨也没有风来,哪怕是头顶几朵自由散漫的棉花云,打麦场上依然无法避免紧张而又迅速的忙乱。再大的风来,我们也要将塑料纸或者彩条布撑开蓬在麦垛上拴紧并牢固,要将晾晒在打麦场上的裸身麦粒收拢装进口袋,以确保打麦场上所有的麦垛和粮食安全不受风吹雨淋。再大的雨来,我们也要举全家老小之力将一捆捆散乱无序的麦捆打成一个个结实挺拔的麦垛。其实,风雨不可怕,比风雨更可怕的是风雨地变幻无常,有没有风雨不重要,比风雨更重要的是,我们要时刻准备着。风来了,与风作战,雨来了,就与雨作战。风什么时候来,我们就什么时候迅速停下手头的忙碌,带上防雨用具立即奔向打麦场,雨什么时候来,我们就什么时候放下手中的饭碗,带上防雨用具立即奔向打麦场,即使是在深夜十二点的睡眠里,我们也要时刻准备着,睡梦中听到从外面传来父亲焦急而又慌乱的呼唤声,我们必须立即苏醒,必须立即起床,必须立即穿上衣服,必须紧跟父亲,奔向我们家的打麦场……
与其说这是保护收获的劳动成果,不如说是人与风,与雨,与黑夜,与疲劳的一次次鏖战,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老小,无论男女,无一例外,都必须披挂上阵,贡献一己之力。这鏖战没有硝烟,也没有伤亡;这鏖战带给我们恐慌,带给我们紧张,也带给我们不安;战时我们痛恨风,痛恨雨,痛恨黑夜,但战后我们也发现,这一次次鏖战曾将我们一家老小拧成一股紧促有力的绳,共同捍卫着我们这个家一年的劳动成果神圣不受侵犯。
同样的打麦场,有过幽暗晦涩的阴霾时刻,也曾有过自由欢乐的阳光时刻。
打麦场不仅是收割碾打,晾晒粮食的战场,也曾是我们儿时的游乐场。
大概在麦收前一个月左右,家家户户都要趁着雨后的湿润把碾麦晒粮食的场地收拾好。如果遇到干旱无雨的时候,就要用架子车载着油漆桶做成的水桶,去池塘里一桶一桶地拉水泼场。用水泼湿后再撒上草木灰,用碌碡 来回一遍又一遍地碾轧平整。平整后的光场一家连着一家,最后连成了一大片平整的打麦场。此时的打麦场上还没有堆起一个又一个的麦秸垛,但打麦场的上空已飞舞着五月的蝴蝶。那时年少的我们便推出家里的大梁自行车走向平整宽广的打麦场,开始了我们大梁自行车的学习生涯。学习大梁自行车对我们来说,也是一堂必修课,因为小学毕业后我们将要去一里之外的京当街道念初中。只有中午骑自行车回家吃饭才可以赶得上下午上课的时间。
等到麦收的时候,麦捆堆起的麦垛横平竖直的戳在打麦场上,就像堆砌的一道道城墙。这麦垛堆起的城墙成了我们“藏猫儿”的游乐城。更有趣的是,大姐们可以用麦秸秆制成一支响笛,吹起来声音清脆明亮而悠长,而我自己做的永远吹不响。等到大人们把地里的麦子全都收割回来以后,接下来就是碾场。大人们碾场的时候,场边的大泡桐的树荫之下永远是我们小孩的栖身之地。要么在地上铺个粮食袋子,躺在上面休息,要么两人一堆在地上玩“狼吃娃”的游戏。但比起这些来,我们小朋友更乐意做的事便是提着水壶给麦场上辛苦劳作的大人们挨个个送水喝,或者是去路边的商店里给碾场的大人们买冰淇淋吃(实际上是给自己买冰淇淋吃)。买好的冰淇淋放在草帽里,双手端着草帽,走到场里,然后把冰淇淋挨个个送到打麦场上的大人们的手里。也有时买的并不是冰淇淋,而是冰镇的啤酒。有时因为太忙碌,打麦场上的男劳力比如爸爸和爷爷们顾不上回家吃午饭,妈妈或者奶奶在家做好饭,再由我们这些小孩把工作餐送给打麦场上劳动的亲人们。
其实除了这些,在这繁忙时节里,邻里乡亲们之间的那种最朴实无华的互相帮助也最让人充满感动与温馨。在我的家乡,把夏收时节称为三夏大忙。就是夏收,夏种,夏管劳作相对集中的一段时间,家家户户都处在各自如火如荼的劳忙之中。然而总是在那些恶劣天气来临之际,总有人家的麦子由于劳动力匮乏而面临着龙王的威胁,但是村里的乡亲们也不会熟视无睹,他们会带着农具毫不犹豫地加入到这场本可以置身事外的战斗中来。他们的加入是自愿的,无关逼迫,也无关功利。即使以前和这家人有过小别扭,但在战斗来临之时,他们依然会责无旁贷地挺身而出。
我在之前的另一篇文章《亦爱亦恨说周原》里曾简单描述过我的家乡周原。在那篇文章里我曾说过,我爱周原,因为这里是我的根,这片土地里深藏着我童年的记忆,这里生活着我最亲最爱的人;我亦恨周原,因为你的落寞与悲寂,我不得不离开你的怀抱,远走他乡,直至某一天,我不得不想起你来。
也许我记忆中与打麦场相关的时光并不止这些,有的我想到了,就用文字表述出来,有的我想到了,却无力表述出来,也有的我至今也没有想到。就像阿宝的歌《老爸老妈》》里唱得:“人在外头,心在家”。家,对我来说,是一片片广袤无垠随风浮动的绿色麦浪,是麦浪尽头那双峰对峙清晰可见的箭括岭山尖,是大雨后乡间黄泥土的芳香,是儿时父母呼唤我小名的声音和姐姐们小时候一起嬉笑打闹的一幕幕场景……
多年来,我将这些伴随岁月行将流逝的画面一一整理,一件一件装进我记忆的行囊,然后背井离乡行走于他乡之路。
2016.06.07.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