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带妈妈频繁去看病，又为女儿毕业找工作操心。大概操心、焦虑导致了上火，痔疮复发，每排泄一次就尖烈地疼痛一番，很是受罪。我决定吃三天水果餐，一来改变一下食物结构，利于排泄，同时让伤口长一长。
那天早上，我去到厨房跟妈妈说了我的情况，告给她说我要吃水果餐，不吃早饭了，叫妈妈自己吃，不要给我做饭了。妈妈答应了一声。
我进到书房，准备看书。可还没坐下来，妈妈就走过来，推开门说：你不吃早饭，我给你煮两个鸡蛋吃吧。
我瞬间怒不可遏，冲妈妈发起火来：你这人怎么搞的？我明明已经跟你说的清清楚楚，我为什么要吃水果餐，我要调整一下。我不能再吃饭了，再吃饭我每上一次厕所就痛苦一次。说了不吃了，你又要给我煮鸡蛋，你是咋了么？非要我受罪不可？非要我疼死不可？真是气死我了！……
我在妈妈话语出口的一瞬间失去了觉知，滑向了以往对她怨恨、愤怒的惯性，几分钟内跟妈妈发了一通怒火。妈妈像点着了炸弹似的，可怜兮兮、紧张兮兮、小心兮兮地说：好了好了，不吃就算了，我是说你不吃饭，吃个鸡蛋打硬，饿不着你，哦，不吃就算了。妈妈退出房门，边朝外走，边可怜地小声嘟囔：唉，好心当了驴肝肺，让吃也错了，让吃也成了坏事了……
我坐在书桌前，试图看书，怒气却无法平息，怎么也静不下来。只觉满身心的愤怒，还有对妈妈发脾气的内疚，还有一种莫名的绝望。
我知道妈妈没有错，她是好心，她是爱我，她是怕我饿着，可她给的不是我想要的啊！妈妈不知道我为什么爆发出这样大的愤怒来，伤害她我很不愿意，伤害她不是我的本意，我非常内疚。我必须跟妈妈道歉、解释一下。
我忍着怒火，去到客厅。妈妈已经吃过早饭，坐在沙发上缝她的一件衣服。我看着妈妈，尽量压抑着怒气跟她道歉：妈，我不对，我错了，我不该跟你发火，你不要放到心上，你不要跟我一般见识。我不是要故意跟你发脾气，我是控制不住——你也看到了，刚才你说了煮鸡蛋之后，我一秒钟都没疲，马上就发作起来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一点也不想伤害你，我每这样伤害你一次，我就更加地痛苦、内疚……
妈妈看着我，轻轻地说：我不生你的气，我就怕你把自己气出毛病来，我不知道你哪来那么大火气……
本只想简单地跟妈妈道歉、解释、安慰一下就了事，然后自己回头再好好反思，为什么总会忍不住跟妈妈发脾气。但和妈妈一搭话，从小到大、一生的悲伤、愤怒、委屈、绝望……众多复杂的情绪情感齐涌心头，禁不住激动颤抖，哽咽落泪：我跟你说过我是有病的，我有抑郁症。妈你干嘛要惹我？然后又害我跟你发脾气……
妈妈一脸不解、无辜地说：我哪里惹你了，我只是好心想让你吃……
我的气愤又被点燃了，冲妈妈喊：我一顿不吃能饿死吗？我一天不吃能饿死吗？你认为人只要吃饱就能活下去吗？也许别人行，但我不行……
妈妈说：那你缺啥？
对妈妈的怒火让我明白，原来我对妈妈、对父母、对我所成长的家庭尚有着巨大的愤怒。我瘫坐在沙发上，伤心地哭泣：你干嘛要生下我？你就不该生下我，生下我受这些罪，这一生过得这么苦……
妈妈缓缓地说：那是你自己造成的，是你非要跟某某某离婚的。
妈妈竟然认为我现在的痛苦是因为跟前夫离婚所造成的！她不提那个人还好，她一提，更勾起了我满腔的悲愤。我冲妈妈哭喊：那跟某某某有什么关系？我的痛苦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还不是你们那个家庭——你和我爸那个家庭造成的？你们暴力、冷漠、不恩爱了一辈子，我从来不知道幸福的家庭是什么样子，我从来没有幸福的榜样，我怎么能找下幸福的婚姻、幸福的伴侣？你还说呢，这还不都是你们造成的？还不是你们、你们那个家毁了我一生？
呀呵，我们毁了你一生。妈妈百口莫辩，说不出话来，只有苍凉无奈地重复着我的话，以示辩白。
跟妈妈沟通的时候，我已经有了清醒的觉知。我知道，当我说“是家庭毁了我一生”的时候，实际上我把我生命幸福的责任交给了他们，而没有自己负起责任来。但是我就是太悲伤、难过、无力了，我放纵自己一次，说出心里的真心话。
妈妈暂停了手中的活儿，抬头看着我，听我满含悲愤地控诉。乘我哭泣喘息时才得着机会，缓缓地说：我就不知道，你这么好的（生活）条件，有吃的，有喝的，有工作，有工资，有房子，一个女儿，又没有拖累，你有啥不痛快的？有啥想不开的？
她不提有吃有喝还好，她一提有吃有喝，我更是满腔的悲愤。从小到大，有谁关心过我的心理？我何曾像个人一样被养大？我只是像只猫、像只狗那样被提供了食物、活下来而已！我打断妈妈的话，又冲她愤怒地哭喊：
别再提吃喝了，难道仅有吃喝就够了吗？如果仅有吃喝就够了，那隔壁的莲花姨，她条件那么好，要啥有啥，全村人都羡慕她，她为啥却上吊自杀了？
妈妈低头边缝衣服，边说：那是她想不开。
我继续跟妈哭诉：人是动物吗？你们谁关心过我的心理？我在你们那个家——你和我爸那个家、那个地狱一样的家，过的是什么日子？那是人的日子吗？
妈妈缓缓地说：我们那个家怎么啦？我们那个家缺你吃了？还是缺你穿了？你爸是脾气不好，对我不好，但他也没有虐待你们啊。
你们虽然没有直接虐待我们，但天天、一辈子，把人间最凄惨的场景呈现在我们面前让我们看，让我们承受，我怎么能不悲伤、抑郁、绝望呢？——我爸像个魔鬼，永远那么凶狠、霸道、暴力、不讲理、不可理喻！而你，永远那么懦弱，像只随时会被我爸打死、骂死、踩死、而且永远不敢反抗的小蚂蚁！你是没事啊，我爸欺负了你，你顶多哭一场，暗地里咒骂他一阵，然后你就照样活下去了。可我不行啊，我那么小，在你的怀里就听你哭，就感受你的悲伤，你的泪水全流到了我的脸上、我的心里，我在你怀里已经抑郁了，我在你肚子里已经抑郁了，你怀着我的时候就整天被我爸欺负，悲伤、哭泣，我现在才明白，我的抑郁是打娘胎里就带出来的，是深入到了骨子里的……
也许妈妈永远无法理解我的悲伤，但我的哭诉不知何时引出了她的眼泪。时而，她停下手里缓慢的活儿，看着我激动而悲愤的哭诉，嘴里想说什么，又被我哭诉抢白地说不出。时而，她轻轻抬起手，擦拭一下稀疏睫毛上的泪花，又低下头去，继续浑浑沌沌，却又处变不惊，安安静静地缝她的衣服。如她一生与世无争、世界都与她无关、开悟的样子。
这就是妈妈的一生，我对她多么哀伤、多么怜惜、多么怨恨、多么无奈、多么爱啊！爱恨、无奈、悲愤、绝望交缠我心，这一生里的深刻复杂情感，全在那一刻倒给了妈妈。我涕泪交流，泣不成声，好几次哭到无力在床边坐着，趴到床上，又挣扎着爬起来，愤怒哀伤地冲妈妈哭诉、抱怨：你就是这么懦弱！你为什么这么懦弱？你为什么不敢反抗？我爸骂你你连句回骂都不敢？那叫什么日子？那还是人的生活吗？你们让我从小感受到这样深刻的不公平、不平等、无力、无助、无望感！你说我能不抑郁绝望吗？
妈妈说不出话来，只是抬头看我，又擦拭眼泪，又低下头去，缓缓地缝手上的衣服。
人生是多么地无奈啊！我继续哭诉：都活得那样痛苦了，都活不出个人样了，你为什么不离婚？害我们有那样一个家？那叫家吗？那不是家，那是地狱！我是有个生我养我的父母，但我的心里，就像没爸没妈！我就像个孤儿……别人的爸妈都能保护了他们的孩子，可我呢？没有人保护我，那个家里，只有暴力、懦弱和伤害，只有永远的不公平、不平等！那个地方都不能叫家，那个地方连给孩子遮风挡雨的四面墙都没有！只有几根破柱子撑着一个破茅草顶！那个地方没有温暖、没有爱、没有欢乐、没有欢声笑语、没有一丝热乎气儿！那个地方只能叫苟延残喘！我这一生都活在你们那个家庭的阴影里，痛苦挣扎着，你看我如今这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我早就不想活了！我14岁就想自杀了！……
乘我哭倒在床上时，妈妈弱弱地说了一句：我要离婚的话，你们还能活下去么？
我悲愤地从床上“腾”地坐了起来，冲妈妈喊：你把我爸说成啥了？虎毒不食子，他再凶暴也不会让我们饿死！也会给我们饭吃的！也会把我们养大的！如果你跟他分开，我们就不会感受那些残酷了……
妈妈说：我们那个年代，在农村一级，就没有离婚的呀？再说，去了哪里能没有气呢？谁家时间长了能不生气呢？还能生个气就离婚啊？
妈妈这个人就是这样，爸爸欺负了她一辈子，看不上她，可自爸爸去世后，她却再没说过他一句不好。好像那个人从没有伤害过她似的，好像她从没和他在一起生活过似的。妈妈的旷达无争也许是令人可佩的，但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却留下了家庭永远难以磨灭与改写的伤痕，可能用一生的时间来修复。
还有，我委屈、满是意见地说，我从来不记得你抱过我。我爸还背过我，给我洗过头发，可我却从不记得你抱过我。这造成我现在特别喜欢抱别人，跟人见面和分手时都喜欢抱一下别人。就是现在吧，每次我提出抱你，你总是要么敷衍，要么拒绝……
妈妈对我的荒唐不满无力解释，笑道：哎呀，不抱你你怎么长大的？
我知道妈妈肯定抱过我，但心里却一点印象也没有。也许，因为妈妈的懦弱，我把她的爱屏蔽掉了吧，因为我想她那么懦弱，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哪有力量来保护我、爱我呢？
当然，我知道，对妈妈所有的要求和质问已没有任何意义。我无法让时光倒流。这无奈的现实、命运与岁月，只能接受。我流着泪，由对妈妈的抱怨，向真诚沟通过度：我不能怪你们，不能怪你，也不能怪我爸，是我自己选择了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父母，是我自己命不好。你和我爸是一伙儿的，就像电视里演戏，我爸要演多凶，你就得演多软弱，这才是一对儿，否则怎么能真了呢？这就是我的命吧，这就是我要学习的吧。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学各种心理学，想要把自己调整好。你也看到了，现在我每天都还在看书。说实话，我比很多人都努力。我这样努力，就是想达到像普通人一样，可以融入正常的工作和生活状态，但是依然不能。我时常感到悲伤、抑郁、绝望、恐惧，也许需要终生克服它们。我尽量控制自己，不向你发脾气。我也跟你保证，无论再怎么难受、痛苦，我都不会去自杀，我一定会努力活着，想办法活得好。你不要担心我，你把你照顾好就行了。
妈妈被我抢白了几次，就很少说话了，只坐那里默默地听，默默地擦眼泪，缝衣服。她擦揉了好几下眼睛，在那里认针。穿了好几次都穿不进去。我年愈古稀、可怜了一生的妈妈啊！我的心都疼的要碎了！我走到妈妈身边，怜惜、抱怨地轻轻夺过她的针钱，走到阳台上去给她认针。哭了半天，我的眼睛也有点花了，认了好几次才认上。妈妈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怕我认的着急，心疼我的样子，一直说：别认了，别认了，我不缝了，这衣服缝不缝都行，我有衣服穿呢，只是闲着没事才缝它呢，别认了。我擦着眼泪，又轻柔地抱怨妈妈：有粗针，为啥用这么细的针呢？我不是给你买了认针器么？干嘛不用？
妈妈，我的娘啊，我知道，无论多少的伤悲都无法隔开我对你的爱、你对我的爱。过去的岁月里，我们受了那么多苦，但你从不认为那是苦，但我却认为那是苦。我在不断地调整，希望可以调整到你那开悟的状态，过一份平凡日子、平凡生活，有平常人的心态，让我可以更好地去爱你。而你，在一直地爱着我，用你自己的方式。
过去十多年的心理学学习中，我在很多课程、场景和时空里做过释放对父母的怨恨、疗愈与父母关系的功课。也收到了一定的效果。但从没当面跟妈妈沟通、表达、和解过。也许，我们母女间，终需有这样一场冲突、沟通、释放与表达吧，如此才能释然、放下、和解，重回爱中。
跟妈妈哭诉、哭喊了半上午，压抑了半生的话说出口，我终于变得接纳了命运现实，安静了下来。妈妈坐在沙发上，我坐在沙发旁边的床上，不知怎么聊到了后面的人生打算与安排。
妈妈说：你不用担忧女儿，她毕业了好赖能找个工作吧？她总能养活自己吧？你不用负担她。你也不用操心我，我这些慢性病都不要紧，按时吃上药就行。至于我将来万一得了大病，一来国家有新农合可以报销一部分，另外我自己还有点存款，到时候也不用你们负担。存折呢，没有密码，放在……柜子里，钥匙放在……这些我也告诉过你嫂子，万一我得个不能说话的急病或默病，你们也知道（存折）在哪里。你呢，就把你自己管好就行了，一个月几千块钱的工资还不够你花么？退休后国家有退休工资，你也不用操心。想去哪里玩儿，攒上几个月工资就去吧，实际上是很遂心的日子啊。
妈妈的观念里还是认为，有钱，有吃有喝有房子住就是幸福的，就是可以的，就是好的。所以，我妈真心觉得我条件好。也许，妈妈是对的。基本的温饱解决了，心理上的幸福要靠自己营造。
我很好奇妈妈有多少存款，我们互相交流了一下数目字，妈妈比我还多些。
妈妈说我若办房产证、或换房，钱不够的话，她给我一些。我的心一酸，眼泪又流了出来。我把脸转向窗外，望着对面的楼，伤感地对妈妈说：妈，我不要你的钱。我们有好几个同事，都在这院里给她们的妈妈买了房，让老人来这里住呢。我没那本事，没钱给你买房；我想换个电梯房，但也懒得折腾。所以，就希望你把身体保养得好好的，可以爬得动咱这三楼。
妈妈淡然地说：不用换了，这房子就挺好，单位院儿里，安全。我身体好的时候，上下三楼没问题；如果哪天爬不动了，病上几天也就该去了。所以，你不用为我考虑要买房或换房子。只要你自己健健康康的、高高兴兴的、没病没痛就好。
唉！我妈是真这样想，而我还是觉得是无奈。
妈妈年龄大了，今年发现好几种慢性病。我们终得面对死亡这个话题，干脆这一次就顺便谈下来。我问妈妈，万一去世在我这里怎么办？妈妈说：如果去世在你这里，就火化，然后把骨灰埋到老家；如果去世在老家，那就土葬。
我问妈：那你（去世后穿的）衣服准备下了么？你要穿什么衣服？是过去样式的？还是现在样式的？
妈妈说：还没买。人死了，就没什么讲究了，穿现代样式的，简单点。
我说：衣服应该是姑娘给买了吧？我给你买。
妈说：也没有讲究非得姑娘买，谁买都行。当初你姥姥姥爷（去世后）的衣服是我买的，那是因为你那些舅妈都很厉害，儿子们在家里不当家，所以我才买的。不是说非得姑娘买。我自己买就行。
谈论这些颇有点复杂、难受，但我还是觉得有必要，咬牙坚持谈完了。妈妈说不用我给她买衣服我很难受，煎熬含泪而武断地说：不，还是我给你买吧，否则我心里难宁——人家别人家的姑娘能给妈买起楼房，我给你买不起，去世的衣服你再不让我给你买，你让我这心怎么放……
妈妈不再坚持自己买，说：好，行，那就你买。
再谈细节，我说，下次我回老家时和你一起去买、去挑选。
妈妈望着我的眼睛，像个单纯的小女孩儿，轻轻地说，得逢时间。
我不解：逢什么时间？
妈妈淡定而认真地说：闰月，哪年逢闰月时买。
哦，想起来了，老家有讲究，寿衣在闰月准备。妈妈从容淡定。
跟妈妈表达了我半生的愤怒抱怨，告诉妈妈我一定会努力好好活下去，安排好了妈妈的身后事，没有了后顾之忧，接下来，我们就剩下一件事，那就是好好地活着。
该说的、想说的都已说完，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和妈妈都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走动了一下，去了趟洗手间。在屋子里低沉、哭泣交流了半天，我和妈都决定出去走走。我比较复杂，要洗脸、换衣服，得收拾一阵。妈妈简单，换了鞋就可以出去。
我送妈妈出门，想起什么，对妈妈说：抱一抱。这次，妈妈没有拒绝我，转向我说：好，抱抱。我轻轻缓缓地抱住妈妈，头贴着她的脖子肩膀，不觉又流下泪来，像个孩子一样在她肩上轻声抽泣。这一次，妈妈没有如以往那样匆匆推开我，而是任我抱着，抱了一会儿。她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像哄孩子似地说：好了，好了。
不论我多大，我都需要像这样，做回她的孩子，哪怕只有一次。而妈妈，是我永远的妈妈，今生最好的妈妈。即便命运重来一次，她依然是最有资格做我妈妈的人，我依然还是选她做我的妈妈。那生生世世不会分离、永远相爱的母女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