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大老杨

六朝古都金陵城外的这段长江水道，天高江阔水流平缓，水草肥美物产丰富，一时之间不知养活了多少渔家小民。他们以舟为马，以桥为路，以水为田，以岛为家，从祖辈以来世居于此。长年累月，渔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终日操弄一叶扁舟，不惧严寒，不怕酷暑，轻荡长江畔，出没风波里，过着靠天吃饭、水中觅食的生计。

此时正值初夏时节，只见长江畔飞鸿影下，天边的夕阳即将散尽，夜幕就要降临。江风阵阵，江涛声声，金色的夕阳透过云翳洒落在游动的碧波之上，如金黄的锦缎，又如绚丽的花海，美得让人沉醉。

岸边水浪滔滔，渔舟点点，尽是渔家晚归人。收一面网，采一束苇，制一支笛，唱一曲音，清丽温婉的渔家女将婉转心事融入无边的江水、无边的旷寂、无边的温情。唱起古老悠远的江南水乡歌谣，清越歌声乘着落日荧光，涉过波光粼粼的江水，飘过道阻且长的水一方，只向远处那芊芊临照、楚楚含愁的芦苇丛中而去。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这一切的一切，不知又将绾成谁的幽怨涟漪，勾起谁的荡然心意，演绎谁的翩翩诗情。

极目远眺，开阔无比的江面上舟行如叶，薄暮冥冥，此刻尽皆返程。但见亲朋好友、左邻右舍，一起结伴出渔的人们此时无不欢欣雀跃，纷纷满载而归。数艘渔舟齐头并进，大家齐聚船头，交流着今天的不错收获，你打了几多鱼虾螃蟹，我捞起几只水鳖活鲟了，倘若再不济者，也会遇上一些河汊水道里特有的莲蓬菱角。当然，如果真是只采摘了一些莲蓬菱角，一定是会同伴取笑的！渔家，渔家，靠渔养家，出渔一整天，风霜雨雪，日晒雨淋，若是毫无所获，又怎么能养家糊口呢？

渔家女碧烟，也是其中的一员，此时她正一边轻荡船桨，紧跟着前面的船队迤逦而行，一边低声歌唱着江南特有的民间小调，歌声清越悠远：

伴那江中旭日升，

最是扁舟一叶轻，

我心共潮水呼应。

不畏惧艰辛劳苦，

惟望渔获网内盈！

碧烟年方二八，正值豆蔻年华，面容清秀脱俗，自幼便如男儿般一样教养，风吹浪打，自信生如江水般咸涩，命如礁石般坚硬！

她时时随父出江作渔人，眼见外面更为广阔的世界，以便得遇良人。这段日子，父亲在江上饱经日晒，身体极为不适，为挑起家庭生活重担，为父亲分忧解难，碧烟便独自做了会渔家女，一人一舟一网，离乡背井，出没江湖。所幸她今天也是收获满满，不但有满笼的鱼虾河蟹，还有着清冽的莲蓬菱角，真是不虚此行！

忽然，前面一行人中似有熟悉的乡音传来。渔家女碧烟心头一颤！今天一早出渔，溯江而行，早已出了金陵界首，一路都未曾听闻乡音，看来确实是走得太远了！不知道家里父母弟妹又在怎么挂念呢！都怪自己贪玩，早就听说离金陵界首不远处有一湖泽，有河汊巷道直通那里，鱼肥蟹美，更要紧的是盛产清藕、莲蓬和菱角。今天特意一去，果然是收获颇丰！

碧烟一阵急撑竹竿，终于接到了前面那排船的船尾。只见左侧有一只小船，一个小伙子线条挺阔、气定神闲，正手挽船桨，向前方轻松划去。前面的船队中时而有人和他谈笑两句，果然说得是地地道道的乡音，谈得是真真切切的乡情。

小哥！麻烦问一声，你家在哪住？我家就在离秦淮河不远处的横塘口！渔家女碧烟忽然觉得似有唐突，这样问人家是不是显得不够矜持呀！于是思量过后她又急忙补上一句，你千万别误会呀！我也不是轻浮佻达！我之所以停下船来和你说话，只是刚才听到你和别人谈笑，隐隐约约觉得我们好像是同乡人呢！即便不是同乡，我们也一定相隔不远的！我就是想认个老乡而已！

船上的小伙子顿时有点蒙了，这位姑娘也真够大胆的！光天化日之下，竟然不顾男女有别的禁忌，主动来和我搭话！不过话说回来，这位姑娘也是挺可爱的！于是小伙子就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其实我住家就靠近日夜奔流不息的长江水，为了家中生计我时常往返在大江两岸，足迹遍布长江上下，虽然你是长干人，我也是长干人，可我打小就跟着大人跑船，在大江上披星戴月、风餐露宿，在家的日子确实少之又少，实话实说，其实我还真不认识你呢！

这话刚说完，小伙子顿生悔意。其实人家姑娘不就是想认个老乡，交个朋友而已，我这样对人家是不是有点？人家毕竟是女孩嘛！毕竟是人家在主动嘛！我怎么能够拂意人家呢！

随后，小伙子不禁笑了，说其实我刚才的意思是，虽说是老乡，我不认识你，可并不代表我不想认识你呀！多年以来在外跑船，没有机会跟你认识，可现在我对你这个老乡可是相见恨晚的！一起回长干吧？

说完，探出身来将船桨轻轻一带，渔家女碧烟的小舟便和他的船头排头，紧挨在一起向金陵城的长干方向轻快驶去。江面上渔舟向晚，江岸上灯火阑珊，船行如风，两人的身影逐渐拉近，逐渐消失在荡漾的碧波里。此时此刻，船头上的碧烟突然觉得，浮在江面的黄昏，多么像现世安稳，这不就是渔家小民的快意人生嘛！

于是，诗人崔颢的一首《长干行》便风行于世，千古以来被世人传颂不止：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

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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