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下午里,一点风都没有,平静的水把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我搬了椅子,坐在床边抽烟,指尖的烟枝冒出的白线完全直上,没有一点偏斜和抖动,也不会散开。看着外面,我脑子里很多嘈杂的声音,和环境不相称。小罐头现在喜欢趴在希喃腿边,她个子不高,坐在椅子上的时候喜欢把腿垂下来,搭在小罐头厚实的颈毛上。她用一个铁钩子扒拉着壁炉里的木柴,篝火就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有时候我们会说很多话,有时候我们就一言不发,我们保持着默契,然后,不可避免的,我们一言不发的时候越来越多。这种沉默并不会让我觉得困扰,我脑子里的嘈杂,让我觉得困扰。
我们说在下雨之前,因为气压的变化,空间会显得格外压抑和安静,即便是炉火的噼啪声也会变得刺耳,人的脑子里会发出一种沉闷的情绪来,应和这种气压的变化,在这种变化里,屋子越来越小,天花板越来越低,如果走到外面,黑色的云就会慢慢降下来,压住我。
舍利的脑子聪明,但是不复杂,它就不会被那些问题所困扰,比如说,送给你一亿年的时间,让你蜷缩在一个球里,当你自由了的时候,就可以有无限的生命,这种事会不会被你所接受,在这一亿年里你会走过怎样得心路历程,当我夜里在睡和醒之间挣扎来挣扎去的时候,脑子里会冒出很多很有意思的想法,我那时候迷迷糊糊,浑身无力,只有大脑在动,于是在脑子里下定决心,一定要记住这些东西,比如球里的一亿年是怎么过去的,那个时钟能不能快进,从美好的白垩纪到肮脏的现代,那些想法精妙绝伦,我在迷迷糊糊的时候非常确信自己已经把它们刻在脑子里了,但是早晨我起来的时候,它们就全不见了,只剩下那个破破烂烂的捕蟹笼挂在墙上。
舍利是一只乌鸦,长着三只脚,其中并没有残疾的,不像那种六条腿的青蛙或者八对翅膀的公鸡,它走在地上的时候,三条腿协调的很好。我观察过舍利的肌肉结构,感觉非常精妙,这些都不重要,没有必要详细的描述。在很多别的时空,我们练习一种类似巫术的东西,带着我修习的导师觉得我天赋异禀,说自己几十年来领悟的东西,我只要几天便学会,所以我就被驱逐了,那时候我不在乎苦楚劳累之类的,是一个渴求真理不在乎肉身的人,他们诱导我把那种不在乎升级成憎恨,以至于我们会用很多方法去摧残自己,比如不进食,或者饮用含着剧毒的死水:那种东西要到深山的高处去找,顶着烈日,攀爬裸露的岩壁,走在阳光暴晒的山顶,在石头形成的凹槽里,雨水被蒸发,只剩下一些浓稠腥臭的绿色汤子,在汤子旁边趴着一只陆龟,它耷拉着头,两眼只剩两个黑洞,背甲散落一地,旁边还有原本颜色鲜艳的陆行蟹,它变成了灰白色,没有了重量,它们都是因为喝了那绿色的汤子而暴毙的,即便是苍蝇喝了那玩意也会九死一生。可是我们却还是趋之若鹜。
我用手捧起那个绿色的汤子,咕噜咕噜的喝下去,只要几分钟,腹部的剧痛就不期而至,那种剧痛在肠道里翻绞着,只要忍受着它,躺在滚烫的山顶巨石上,很快就会进入一种濒死的境地,当时间走行到这一时候,瞳力突然就遥远,遍及四野,边界就消失了,这种瞳力飘摇而上,就好像那一刻真的有灵魂出离了身体一样,睁着眼睛,盯着太阳,角膜逐渐变得干燥和失去光泽,可是视觉却再也没有界限,它飘忽着,就像一个风里飞舞的塑料袋一样,就像现在的我一样,用心思驱动这副眼睛,然后和动物行乞,假如对方是弱小的,它就会被驱离,然后感官就被占用了起来,他们在我的瞳力下,都是弱小,借着这种方法,可以借着鱼的眼睛在河里畅游,可以借着鹰的眼睛在天上盘旋,或者借着齿虎的眼睛在林间和麝牛周旋,这些事情都让我感到神奇,这些事情都被我所控制,但是舍利不一样,舍利突然从天而降,它快得像一道闪电一样,精准的落在我的脸上,一瞬间就叨走了我的一只眼睛,那时候我是濒死的,剧烈的疼痛已经麻木而不觉,那绿色汤子里的毒素已经把我麻痹了,我徜徉在林间,驱使着万物,可是突然的一下,感觉自己被挟持了,舍利仰起脖子,吞下了我的眼球。
所以我们就不是那种谁驱使谁的关系,而是一种协作的关系。
在不同的时空里,舍利盘旋在天上,见到我的时候,就会降落下来,舍利的左眼是苍白的,那曾经是我在山石上被晒得有些脱水而失去光泽的左眼。
夜里的时候大雨突然倾盆而下,舍利像箭一样刺破云层,然后折出一个尖利的角度,直接指向了希喃家的村子,它直线滑行,然后猛然抖动翅膀加速,很快就到了希喃家的门口。然后舍利用它厚实的喙,模仿着人敲门的节奏,开始凿击那扇门,屋里发出了慵懒的声音,问着是谁,舍利当然没法回答,也没有发出乌鸦难听的叫声,它只是继续凿着门。然后屋里的煤灯就亮了,希喃的爸爸披着旧夹克打开了门,就在这时候,舍利跳了起来,它用一种惊人的速度冲了过去,往左边扭动着身体,旋转着冲向他的眼睛,这件事整个连在一起也不超过一秒,舍利好像一颗带着流苏的子弹,旋转着从那男人的眼球穿了进去,一瞬间又从他的枕部爆了出来,一块颅骨应声而落,枕部开了一个大洞,破碎的眼球,血液,脑组织,在一瞬间的旋转里形成可一股斑斓的雾,扇形爆在脑后的四周,它又用几秒钟的时间,对希喃的妈妈也做了同样的事。
我用残留在舍利头上的眼睛看着这件事,舍利从不说话,我们缺乏任何层面的交流,它的决定总是突然,可是在很多时候,我会非常强烈的觉得,这些决定都是我的潜意识所造就的,我和舍利相互的影响非常诡异和难以理解。就像在黑暗时期,我在散布自己的言论的时候,造成了越来越大的影响,那些人在权利的纵容下拿着干草叉和火把,愤怒兴奋而又疯狂的把我捆在行刑柱上,下面堆满了干草,干草点燃的时候,舍利突然从天而降,它变得无比巨大,遮挡太阳的光辉,张开翅膀,在太阳圆形的白炽中央形成了一个三足乌的徽记,然后发出刺耳的嘶鸣,那极具穿透力和破坏性的嘶鸣让疯狂的恶人们耳膜劈裂,鲜血从内耳道流了出来,他们惨叫着的时候,舍利猛然划出尖利的折线,在人群里精准的极速穿越而过,由眼球穿入,由后脑穿出,发出简短而震人胸腔的噗噗声,它就像一道会弯折的光线一样,所到之处,人们就在精准的杀戮里瞬间死去了。
我们在那个年代是邪恶的象征,我深以为然,并且因为这事情觉得非常快乐。
“今天我们带两个笼子去抓螃蟹,比谁抓得多!”希喃非常兴奋地和我叫嚣着。
然后,起码在这个世界上,我的潜意识里,我又变得和她相近了,你杀了人,我于是也去杀了人,我唆使舍利杀了你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