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四川人常常提起的豁麻,书名荨麻。
荨麻科荨麻属的多年生草本植物,因其遍体多刺,但凡皮肤接触便会起风团,也就是川话方言里的“起颗颗”,一片一片,既麻痒又尖锐的疼。
称呼不同但功效一样,治疗对象通常为熊孩子,且普遍有即时治标但后续不治本的特点。所以房前屋后的豁麻基本摘了又长,长了又摘,反反复复待到薅无可薅的时候就只剩下光秃秃长满尖刺的杆。
那时候收拾熊孩子的工具不少,比如什么竹鞭、竹条等,但唯独豁麻兼具肌肉记忆而又不会伤筋动骨的复合化功能成了家长们的不二选择。在调皮的熊孩子只要往地上这么一跪,豁麻往眼儿跟前一放,嘿,任你再熊再调皮都得老老实实服服帖帖。即便偶有那百年难遇骨骼清奇倔强到无解的英雄小汉,但凡豁麻只要往光光的小腿或者脚踝上那么来来回回三两次,那求饶认错的速度叫一个快,态度叫一个真诚,不相信不行,不服也不行。
往往大人们还没来得及提起胸口怒火,他们就已经满眼带泪可怜兮兮看着你了。你完全可以相信他们此刻认错的决心,但真要以为这么简单那就年轻了不是稚嫩了不是。待得收起豁麻,熊孩子们该熊还得熊,丝毫没有豁麻加身热辣辣麻痒痒疼痛难忍的觉悟。
但胜在即时的治疗效果相当显著,于是乎家长们在熊孩子的求饶下颇有些心满意足。至于下次再犯?无所谓,房前屋后茂密的下不去脚的豁麻会出手,不碍事。
效果可能稍显单一,但有问题吗?没问题!
02
小时候也是相当调皮捣蛋的主,舅舅常常拎着豁麻在跟前晃来晃去:“也,不听话蛮,这个要你们好看,正好一个个不听招呼背到老子偷偷下河洗澡。”说到此处,语气一顿。可能为了显得自己更加威严,他眼一瞪,跟个铜铃似的接着说道:“这个东西专门治风湿,来上这么两三下,药到病除,想不想试试?”每每此时,我们看着那青幽幽却长满尖刺的豁麻总是下定决心“改邪归正”,然而奈何夏天的阳光总在老远的天边勾着手指头说道:“小爷,来呀,快活呀,反正时光这么大把,反正这么热。”待舅舅走远,心里对豁麻威力的那点残存敬畏荡然无存,于是鼓将起勇气猛地吼上一嗓子:“怕锤子,走,快活了在说!”
胆儿小,先嚎一嗓子,壮壮怂孩胆。
那个时候可怕的并不是豁麻本身,而是能执掌它们肆意抽在我们身上的人。他们“恶”,于是豁麻在眼中也就恶了起来,于是常常拿着竹条将房前屋后的豁麻打的干干净净。
但用处不大,毕竟实在生命力太旺盛了,而且还长的快,气人不。
像我这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那肯定是反抗过的。无一例外都被舅舅的铁血手段残酷“镇压”,什么,一把豁麻还不足以把我的硬骨头给酥的松松散散?那就两把三把,给我加,反正不要钱。每次执行前,舅舅一反往常的毛躁劲,准备工作十足耐心不说,还相当充分,就连备用的豁麻都给你安排的明明白白,不打的哭爹喊娘求饶数次绝不罢手。那变态劲儿会让你屈服到怀疑人生,然后内心深处有个潜意识开始升起:我是不是真的错了?然而就这,你都还得祈祷他在收集豁麻的时候千万别被上面的小刺蛰了,不然那涌上他头顶的怒气会让本来三两把的豁麻变成四把五把甚至六七把。
对的,手牵手一步两步三步四步望着天,看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四颗连成线……
越想越“气愤”,歌都给我整出来了。
太残忍了,现在想来简直不可思议当时是如何度过那么“悲惨”的童年时光?不敢想,不敢想。如今每每调侃舅舅的时候,他总会装作凶狠地说道:“还想不想试试,打你龟儿子该背时。”说实话,真有那么一刻的犹豫想了下要不要试试,找找童年滋味?然而转念又想起那麻痒痒热辣辣贴着皮肤的疼,还是算了。
我皮厚,但仍旧经不起那温柔的贴肤之“吻”。
03
四十来年了,豁麻给与的滋味还浸在皮肤上刻在骨子里,回忆如潮水起,过往的时光在眼前渐渐清晰。
一九九零年春。
父亲离开这个家的第四个年头,那年我七岁半,少不更事,母亲便是那个时候我的全世界,至于父亲去了何方寻找幸福或者发展事业我们不得而知。他的离开让母亲异常愤怒,然而还时时念着,憎恨,悲伤,难过,思念……谁能想到当时倔强的她却用了余生的时光念念不忘,然而并没有回响。
在她面前,父亲是我们绝不能提起的禁忌。
作为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川西边远乡村,保守,让离婚也成了人们不能碰触的禁忌。
然而总有例外,就像曾经在本地把木材生意做的轰轰烈烈后来又一走杳无音讯的父亲,就像闹了几次没有结果的离婚,就像母亲独自带着三个孩子艰难度日。人们看向我们的目光总有些不一样,精神和物质双匮乏的年代,关于家里的这件八卦就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论热点。
人们不说,我们却能深刻感到。没有所谓的对错,只有无法逃脱或者改变的无可奈何。
然而作为老早就成为单亲家庭的孩子,不,那个年代还没有单亲家庭这个相对温和的词语,叫……
直到三年级,当某个同学和我发生矛盾大吼着我是没有老汉儿(父亲)的“私生子”的时候,那一刻堆积的所有怨愤、敏感和自卑轰然爆发。我们打了一架,昏天黑地。同学们再如何用力也拉不开红着眼睛就像公牛的两人,教室里满目疮痍,桌子撞的七零八乱,老师的粉笔盒被踩成了一张毫无规则的废纸片,地上到处都是散乱的书本铅笔和橡皮擦,直到两人筋疲力尽。
没有意外,罚站挨教鞭。但即便如此我依旧高高昂着自己的头,曾经隐隐而生的自卑此刻在心里疯长,越是激动便越是不管不顾。
所以,多挨了两鞭,多站了一个小时。
后来?没有后来了,他调到县城读书最后学成归来成了博士,而我依旧在小山村的中心小学敏感而尖锐。再后来才知道,原来他还是我远方长辈,虽然两人年级相仿却架不住辈分太高。如今我们成了偶尔会聊聊天的中年大叔,有时候一坐半夜。他不喝酒,我们喝茶,平淡而静,平静而淡。我不再敏感自卑。而他,其实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件事了。
但就是这次冲突,让我和母亲随后彻底爆发了一次不管不顾的伤害。
04
那天下午的天空异常阴暗,三月天气依旧乍暖还寒。用茫然无措地奔跑代表着我和母亲大吵一架后的离家出走,单薄的身子在寒风里瘦弱的像根稻草。我的执拗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它抵抗着我,于是我的步伐开始沉重,速度慢慢降了下来。
隔壁表姐夫骑着大永久慢慢追上了我,曾经亲昵的白狗没了往昔热烈,吐着舌头龇着牙在我前方停下,虎视眈眈。后面,幺舅骂骂咧咧地跟上,再后面,母亲喘着粗气拽着一大把豁麻急匆匆而来。
“给老子站到,跑,还敢跑,老子一个人辛辛苦苦供你们三姊妹还错了蛮?还要跑到你老汉儿那里去,去嘛,和他一样当连家都不要的烂人蛮……”
母亲凶狠而悲伤的话语随风散了一地,我依旧前行,光脚在泥地上硌了几道血口但毫无知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顺着这条大路就能跑到多年未见的父亲那里去。
“莫跑了,再跑我打你哦。”二十来岁的表姐夫装作凶狠地说道。
瞥了一眼我继续跑,他“唰”地将自行车停在我的正前方,我不动了,那口堵在胸口的气开始泄了下来,于是害怕开始占据上风。
幺舅到了,抬起的巴掌放了下来。
母亲到了,泪流满面,确认没事后长长松了口气。然后换过气来后的第一个动作便是——一把在眼中急剧放大越来越清晰甚至上面小刺都能肉眼可见的豁麻打了过来,落在脚上的第一时间我楞了一下,然后豁麻麻痹的功效一过,钻心的疼又止不住的痒开始在大脑皮层强烈反应了起来。光光的脚上肉眼可见的开始泛红,然后起泡,疼痛难忍。我的倔强将我的眼泪死死堵在了眼中流不下来,但脚上的感觉很快占据上风,双手试着去摩擦豁麻打过的地方,以期减弱痛感。然而母亲的豁麻又舞了过来,我便条件反射的右手遮挡,一把豁麻结结实实烙在了手臂上,那种感觉又立即涌上头顶。我大呼一声“哎哟,妈,我下次不敢了。”,然后放声哭泣,然后求饶。
对于小孩来说,遇到豁麻,倔强真的是个屁。
但触碰了父亲这个禁忌,这顿打在回家的路上就没有断过。每每看到母亲手中的豁麻要打焉了,幺舅又立即从路边新鲜的豁麻丛中补上。那真是一顿好教训啊,一公里多点的路就这样被豁的几乎麻木了才到家。
“跪倒!”母亲仍在气头上,小小的堂屋装不下她大大的愤怒和悲伤。我触碰的不仅仅是她的禁忌,还戳破了多年以来她对流言蜚语的假装不在意。
父亲于她情深的那颗种子,在心底就从来没有死过,反而随着时间流逝更加鲜活。
她真切地恨着,也真实地爱着。父亲不在的家里,我们三姐弟是她的全世界。
“再切给我扯两把豁麻过来。”就像得到圣旨一般,平常吊儿郎当的幺舅旋风一般冲了出去,在打我这件事情上他有着迷一般的执着,难道真是我太调皮了或者小时候真的把粑粑拉倒他两口子枕头上了?没错,我真的怀疑过。
豁麻成了那个下午最深刻的记忆,我在堂屋冰冷的水泥地上被打的从屋这头蜷到屋那头,沙发旁边的的空隙小,不便于豁麻的挥舞,于是我又多了个心眼从屋那头蜷到了沙发角里,结果幺舅这厮又一阵旋风似的将我拖将出来。
从那个负气出走的下午一直到堂屋里放满了焉不拉几豁麻的暮色沉沉,我终于认识到了一些从前没有想过其实也想不到的问题。似乎是气消了,母亲默默回到她的卧室关上门,然后是怎么也止不住的低声哭泣。我终于明白了母亲在这个小小的方寸之地生存的不容易,也终于感受到了她拉扯我们三姐弟的艰辛,更知道自己是如何握着“我要去找老汉儿”的这把盐,洒在她鲜血淋淋的伤口上。
豁麻于身体的感觉正在不可思议地消退,我拽紧着拳头狠狠锤打着自己。
站在她的门口我轻声说道:“妈,我错了,你莫怄气了,我真的晓得自己错了。”
屋里的哭声骤然停止,然后再度响起,长久的压抑在这一刻得到消解,肆意而彻底。
豁麻没有让我流出的泪水在这一刻断了线般洒落,她在里面哭泣,我在门口哭泣,幺舅叹息着走了出去。那段回忆的底色虽然灰暗,然而常常想起,依旧怀念不已。
回忆戛然而止,一九九零年的春天在豁麻的叶子上,画了个句号。
05
我坐在空旷而寂的夕阳里,天边的火烧云已经淡的快要看不出痕迹。暮色正浓,夜色即将升起,手中母亲的照片也在时光的苍莽里,渐渐的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