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肥的使命

肥肥,是我为了写这篇文章给一头猪起的名字。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在我的家乡,辛苦劳作的人们一年到头吃不上几次肉,很多家庭只有到过年的时候才肯称几斤猪肉。因此,一些人家就在自家院子的角落搭起一个猪圈,利用耕作的间隙养一两头小猪,过年的时候刚好出栏,卖掉还能为家里带来一笔不小的收入,因此过年宰猪的人也就多了起来。

还有一部分人是为了还愿。在《长命锁》一文里我提到,那些比较稀罕(宝贝)的孩子在出生时家人会在神那里给他(她)请一挂神锁,十二岁以后就不戴了,但是之后的某一年,家人要给小孩“还愿”,方式就是腊月二十三这天杀一头猪,把猪头献给灶神。

我在舅舅家见到过杀猪的场面就是舅舅在为表哥还愿。

表哥的神锁已戴满十二年,舅妈就在集市上捉回一对活蹦乱跳的黑猪仔子,喂养了一年左右,已经膘肥体壮,其中一只就要用生命去完成它们最开始的使命。

小年的头一天,爸爸妈妈带着我和弟弟去舅舅家给舅舅帮忙。爸爸和舅舅在院子的一侧挖了一个长方形半米深的坑,边上横放两条木质长条凳,凳子上架着一扇废弃的旧门板。妈妈和舅妈则和面洗菜蒸馍,为第二天的事做一些饭食上的准备工作。

晚饭时舅舅请回来几个身强力壮的大汉,他们边吃饭边商量着第二天杀猪的事宜。

小年这天一大早,还在睡梦中的我就被一阵阵的猪叫声吵醒。起来揉揉眼睛,透过窗户我看到院子那头几个彪形大汉正在使劲把一头最肥的黑猪往猪圈外拽。我们姑且叫这只黑猪“肥肥”吧。

肥肥似乎觉察到自己即将面临的悲惨结局,一边嚎叫着一边撅起屁股往后扯。怎奈众人推的推拉的拉,舅舅嘴里边吆喝着边不时的拿着拌猪食的木棍往扭动的肥肥屁股上抽打着。



不知道是受不了被抽打的疼,还是觉得猪圈里太小拉不开阵势,只见刚才还撅着屁股的肥肥突然改变了策略,直朝院子冲过来。正在猪圈门口的一个小伙子一时没反应过来,被猪带了个咧贴差点摔倒。

肥肥一冲进院子,院子里可就沸腾了起来。刚才还站在边上看热闹的老人小孩此刻惊叫的惊叫,后退的后退,乱作一团。肥肥受到惊吓满院子乱跑乱钻,众人则追着这头逃命的肥猪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小孩子惊奇又新奇,一会地害怕的乱叫,一会儿又兴奋的拍手。

三五回合之后,新的局势形成了。壮汉子们在院子里逐渐形成一个大圆圈,每人手里拿一截木棒或是其他工具,肥肥则在中间无谓的来回跑着,它跑到谁跟前,谁就举起手里的家伙式挥舞过去,猪见状掉头再朝其他方向跑去,当它跑到另外一个人身边的时候,那个人也如法炮制——人们似乎把逮猪当成了一场游戏。毕竟平时吃了睡睡了吃,舒服日子过惯了,这样的场合竟渐渐体力不支,肥肥奔跑的速度显然不如刚才,转身也没有那么敏捷了!

众人见时机差不多了,便逐渐地将圈儿缩小。肥肥在圈子里晕头转向。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两个小伙突然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抓住了肥肥的两只前腿,肥肥还没反应过来,就“嗷~”的一声被两个小伙子猛翻在地。众人忙上前,摁的摁,绑的绑,三下五除二,肥肥的前后腿就被分别绑了起来。一根结实的木棒从绳子中间穿过,三五个壮汉便将其抬到了院子的一侧临时架起的案板上。肥肥还在一边嚎叫一边挣扎,但已经于事无补。

这时在旁边已等待多时的一个四十来岁的矮胖子,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的细长的刀子慢慢的逼近门板。知道他要干什么之后我转过脸去不再看。院子里,肥肥发出连续的惊人恐怖的吼叫声,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有人喊,“快拿盆快拿盆”。

肥肥的声音越来越小,再后来院子渐渐安静了,舅妈端着两盆鲜红的猪血进了厨房。

再一次朝窗外看去,肥肥已经一动不动了,它脖子下方的地面上还放着一只白色的洋瓷脸盆,偶尔还有一两滴殷红的鲜血滴进盆里。矮胖子说“差不多了差不多了”,于是有几个人走到门板的外侧,慢慢的将那侧抬了起来。只听扑通一声,肥肥滚落进事先挖好的坑里。

妇女们早已经烧好了几大锅开水,此时她们正一盆一盆的端着往那个坑里倒,升起腾腾热气。从窗子里看去,肥肥被雾气缭绕着。我想起了人们常说的一句话:死猪不怕开水烫,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再后来猪毛被拔光了,肥肥被开膛破肚大卸八块挂在门口的春树上。猪头则被蒙了红纸放在案头的灶神下,上香。

女人们开始剁馅包包子,煮肉蒸血馍,以慰劳刚才帮忙的村民。

一阵忙活之后大家就开始吃着喝着,笑着,谈论着。这头猪膘肥体壮,净肉大概有两百来斤,今年肉价好,每斤按十块钱计算,能卖2000多块钱呢!“老兄你可是逮住(方言,抓住机会的意思)了啊!”杀猪的胖子拍着舅舅的肩膀兴奋地说。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舅舅的脸上也泛起了一片红光。听着他们的说笑,我的脑子里却不时闪现出刚才猪在院子里奔跑的情景。

蒸的包子、血馍等是要给亲戚朋友送一些以示主人的友好的,而我却从来不吃。虽然没有亲眼看到手起刀落鲜血喷涌而出的场面,但那一滴一滴殷红滴落进白洋瓷盆的过程始终在我的脑海里回旋。

另外一只此前已经卖给了同村的人,想也是逃不开这样的命运。

我想,这大概就是作为一头猪的使命吧。

不知为什么,此时我却想起了《夏洛的网》里边的那头小猪威尔伯,想起了怀特在《猪之死》开头所写的那段话:春天,买上一头正在发身的猪仔,喂过夏秋,当酷寒天气来临时,宰掉——这是我非常熟稔的一种方式,自古以来一直是这样的。这是大部分农庄都一板一眼地实行的一种悲剧。这种屠杀,因为是早有预谋,够得上一级罪愆,屠刀下去,迅疾而干脆利落,最终以烟熏火腿而隆重结束,从来就没有人对此行为存有过任何疑问……

然而怀特却怀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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