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楼很高,门前有块空地。爷爷在大门两侧,用几块又平又大的石头砌了两排石凳。夏天,奶奶就坐在石凳上乘凉,村里无论谁路过,都会坐过来天南海北,聊天说闲话。奶奶就一边聊天,一边给我扎辫子。辫子梳好了,我也赖着不走。奶奶就解开来,重新梳。一会儿梳个冲天辫,一会扎个大马尾,一会儿编个麻花辫。有时候,奶奶要忙了,我还不走,奶奶就假装生气,吼我:“快走,快走。”
奶奶个子很高,很瘦,很能干。奶奶很爱笑,大声爽朗的笑,特别有感染力。奶奶爱聊天,和街坊邻居们一聊就是半天。但是奶奶头痛起来的时候,格外暴躁。
奶奶有头痛病,头痛起来,脑袋就像无数针扎着,又像要炸开了似得,难以忍受。奶奶也不去医院,她说,感冒发烧,头疼脑热,都是小事,喝点头疼粉就好了。一口水,一小包药粉,再躺一会,就成了奶奶的生活常态。奶奶在后院屋里休息的时候,我们都不敢在跟前。
我一个人坐在门口的秋千上,一上一下,晃晃悠悠的荡着,阳光洒下细碎的光影,让人感到清凉静谧。浓密枝叶间的蝉声一声一声嘶嘶的叫着,院子里的石榴花开得正艳。
奶奶头疼粉喝了好多年,但是头痛病始终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厉害。后来才知道,那白色粉末,味微苦,能镇痛,但有副作用。头疼吃了会缓解,但吃多了反而会导致头疼,形成恶性循环。可怜的奶奶,一直到去世都不知道,解除她痛苦的头疼粉正是使她饱受病痛折磨的刽子手。
一次邻村有人结婚,大家争先恐后,欢天喜地去赴宴。拖拉机上坐满了人,大人小孩,叽叽喳喳,兴奋无比。奶奶坐在上面,抱着2岁的小堂弟。我也要去,可是没地方了。我眼巴巴的看着拖拉机走了,我不甘心,就使劲跑,追着车,我人小,跑得慢,几乎要摔倒。奶奶吓坏了,赶紧让车停下来。
奶奶下车来,扭着小脚,朝我走来。一边走,一边大声的训我:“你敢逃学,你试活一下。”我怯怯的说:“我想吃肉。”奶奶举起手掌,吓唬我说:“不行,得去上学。”我吓的脖子一缩,继而又伸直了,梗着脖子大声喊:“我要去,我要去。”奶奶笑了:“这娃呀。”她就拉起我的手冲大家一笑:“看我娃可怜的。”大家肯定不会和一个小孩子计较的,都说:“让娃去,让娃去。”
我如愿以偿的坐上车,拖拉机突突突的跑着,路上疙疙瘩瘩,颠簸的大家东倒西歪。但是,我却不觉得,我感到拖拉机在跳舞,跳着欢快的圆舞曲,我的心随着上下翻飞,一下子就飞到了婚礼现场。
我不记得新娘新郎长得如何,也不记得当时的仪式是怎样的热闹。我只记得,满满一桌子的饭菜,红的绿的黄的,非常好看。菜吃到嘴里,脆生生的,肉咬一口,满嘴流油。我狼吞虎咽,顾不上说话。
奶奶吃的不多,只是不停地照顾着我和堂弟,我看见她夹了两个肉夹馍,悄悄地用手帕包了,装进衣服的口袋了。回到家里,我一直惦记奶奶的肉夹馍,奶奶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奶奶看出我的谗样,就说:“我娃乖,这是给老太的。”老太就是奶奶的妈妈,我的太奶奶。我不走,奶奶就从肉夹馍上掰了一小块,塞进我嘴里:“馋猫,快走了。”我跑了,回头看见奶奶走进太奶奶的屋里。
太奶奶80多岁了,自我记事起,太奶奶就没有下过床,一日三餐,都是奶奶给端到屋里。
我考上大学后,每年都要回去看奶奶。奶奶待我还像小时候一样,什么好吃的都给我拿出来。一次,我说,我想吃酿皮(自家做的面皮)。奶奶不等大妈回来,就动手劈柴烧火,炒菜做饭了。
那一顿面皮太香了。从热腾腾的锅里,取出一张一张蒸好的糯软的面皮,切成细条,拌上爆炒的葱花,油泼的辣子,香醋蒜汁,还有泡好的香椿芽子,真是松软滑溜,香辣爽口。我一气吃了好几大碗,走的时候,嘴里喉咙里肠胃里回味的都是面皮的香味。奶奶将我送到村口,叮嘱我好好学习。我说,奶奶,我下次回来你还给我做面皮。
后来因为学习忙碌,我好久都没有回去看奶奶。
后来听爸爸说,奶奶因为左眼看不清,洗澡时滑倒,腰椎骨折了,不能动。
等我赶回家,奶奶躺在床上已经好多天了。
每次回老家,邻居大婶看见我就说,你冬天出生,你奶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一片一片,给你洗尿布,手冻得红肿,皴裂;你生病了,你奶抱着你,一宿一宿,合不着眼;过年了,你奶在煤油灯下一针一针,给你缝新衣裳;你没有奶吃,你奶从鸡屁股里一个一个鸡蛋攒着,给你买奶粉。
我坐在奶奶身边,拉着奶奶的手。是啊,奶奶这双手,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大了五个儿女,八个孙子孙女,可如今,这双手已成古铜色,横纹密布,我用手指捏着奶奶手背上的皮肤,松弛干燥,毫无弹性,握着它,仿佛能直接摸到里面的筋骨。我抬眼望着奶奶的脸, 上面布满皱纹,眼睛浑浊不清。
“奶奶,你的眼睛,好端端的,为什么会看不清呢?”奶奶说:“人老了,眼睛就看不清了。”我信以为真。我真的以为就是奶奶年龄大了,眼睛自然老花,或者得了白内障。可是,可是,有一次,我隐约听得有人说,奶奶劈柴的时候,有一个小木片突然飞起,打到了奶奶的左眼上,奶奶的左眼就渐渐模糊看不清了。是给我做面皮的那一次,还是有另外的哪一次,我不得而知。但我惴惴的心里是那么的惶恐不安啊。
奶奶去世了。我是黄昏时候赶回家的。
耳边是噪杂的人声,乐声,眼前是挽幛,白花。灵堂中央是奶奶的遗像,那慈祥的面容,正对着我笑呢。我跪在奶奶跟前,放声大哭,奶奶,为什么不等我呢?奶奶,我还没有好好孝顺呢您呢?我还没有给您买您最爱吃的点心呢?我还没有给您买最漂亮的棉袄呢?我还没有给您洗一次脚,修一次脚呢?我还没有亲手给您做一次面皮呢?
我用馒头换回的杏子,您还记得吗?我给您的钱,您又悄悄塞回我的口袋里,您还记得吗?您冻红皴裂的手好了吗?您的头痛再也不会折磨您了吧?奶奶,奶奶,您听到了吗?
我跪在奶奶的跟前,用手轻轻抚着奶奶。那冰冷的木板,就这样将我和奶奶隔成了两个世界。我真的体会到了,世间最远的距离就是我在奶奶身边,却再也无法看到奶奶布满皱纹的脸,无法拉着奶奶干枯消瘦的手,无法感受奶奶温暖踏实的怀抱,无法追随奶奶蹒跚的脚步。往事一幕幕在脑海闪现,在心里翻滚。我不禁泪眼滂沱。
奶奶啊,没有你,就没有我啊。孙女不孝,孙女想您,您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