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很久没听过麻将牌撞击在一起的声音了,以前只觉得烦心,可是现在想起来,留下的也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愁情了。
寻常平房,进门是宽广的过道,走过往左一转,房屋就显得长幼有序地铺排出来,狭长的院子直直延伸到宅子后面,末端的院子里种了应时的青菜,还有不同时节的果树,这是她生长了十八年的老家,房子拆迁的时候,后院已经满是杂草,长得有半人高,正像这个无人打理的家。
她时常梦到它,也能梦到她。她的母亲,一生最擅长的事就是打麻将,一生的消遣也是打麻将,母亲原来不过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妇,一场大病使她在艰难的恢复后,成了一个跛子,但母亲还可以料理家务,只是再也干不成重活,麻将成了她每天耗费时间最长的事,一家人各司其职。作为最小的女儿,她并没有什么抵触情绪。
她第一次知道麻将引起矛盾,是家里娶新妇、添新丁的时候。母亲也疼爱这个小孙子,但并不想把所有的重心都放在带孩子上,在农村,长辈带孩子是那么的理所当然,母亲的想法背道而驰。家里气氛逐渐紧张,她觉得实在太压抑了,她不由得在心里埋怨母亲,连带着烦了那一副麻将牌,她想,若非母亲脾气火爆,她一定会去掀翻了桌子,让那一张张麻将牌都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但她怕母亲,从小就是这样,她不敢。
过日子终究是过日子,爱打麻将的母亲却再也碰不了麻将了,因为怕刚出世还不足月的另一个小孙儿夭折而导致旧病复发,在此之后经历了三年痛苦,离开人世。在她看来,全家人包括母亲在内,终于解脱。她想,世事冥冥中也许掺了天意,那一年,她刚满十八,某种意义上的成人。
她梦到母亲,很多次。有时梦到母亲给她掖被角,有时梦到母亲安慰她,好像小时候的那些温柔记忆一下子都跑了出来,可是,她实在太清醒了,纵然在梦里,她也能一遍遍对自己说,这不是真的。在数次重复的呢喃中醒来,内心沉重,她原以为,这么多年,她确实性情凉薄,可是每每面对这时候,她又有点恨自己,连梦都不能骗过她。
麻将就是母亲短暂的一生所寄,她不禁哑然,按照农村的习俗,母亲的合葬墓不能立起石碑,因为父亲还在世,她端详过一个个坟头,看过去座座石碑,这些可怜的农村妇人,是留不下名字来的,她们,最多活在三代人的记忆里,而后如那一方木盒,终归尘土。同样,立碑的人,刻上的名字也只有孝子贤孙。她突然觉得不甘,人活一世,也该留下点儿痕迹。她留下了那副麻将牌,将每一张都刻上了母亲的名字,每次出门远游都要带上一张,仿佛母亲还在,尽管她明白诸事徒劳,那大约是活着的人对死去的人的弥补,或者说是因为自己心中有愧的弥补。
当她拿出一张麻将牌给我看时,我却感到了一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凉,那张牌,一定被她摩挲过很久,因为字都有了褪去的痕迹。她说,母亲刚离世的时候,她不敢提到“妈”这个字,太刺痛了,她过去也曾觉得,那段仿佛浸透了苦水的日子,绝对熬不过去。可是今天,当她笑着在我面前提起,以轻描淡写的口吻娓娓道来,是的,她熬过来了,无论她内心深处是否跨过那道坎儿,今天的她,直面了她的伤疤,并以此疗伤痊愈,我记住了麻将牌上她的母亲,我也记住了那个嘴角含笑的女子,她的故事充满了迟到的意味,她追赶过去,也追赶未来,她迎向悲哀,也迎向欢乐,她从暗夜里走过,阳光却开在她心里,恶和恨和愧和悔,她都坦坦荡荡。农村是个搬弄是非的地方,有人指责她不孝,她挺直腰身走过,内心冷笑,她是个女儿身,做不得孝子贤孙。我很明白,她的孝,藏在心里,那时的她,有心无力。所以后来的她,无畏无惧。
当她再次收拾行囊远游时,临行一别。
我不确定她会不会再回来,就像飘摇的纸鸢,这里于她,似乎有一线牵系,我更希望这一线断开,天高海阔,凭她去,我更相信,她终会找到如鱼得水的地方。
她说,“亲人犹哀恸,他人亦已歌”。
她说,阿晚,希望你不要事事都为时已晚。
我握紧了手中的麻将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