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吊柜深处,藏着只白瓷碗。我搬凳子够下来时,碗沿磕在柜角,发出"咚"一声闷响——倒不怕它碎,这碗本就有豁口,在碗沿偏左的地方,像片月牙形的疤。
是母亲的碗。小时候总见她用这只碗盛粥,白瓷上落着几点淡青的釉,像沾了没擦净的春苔。豁口处磨得很滑,我总好奇去摸,问她:"碗破了咋不扔?"她正往灶里添柴,火光照得她侧脸暖融融的:"扔啥?盛粥不洒,端着还不烫手。"那时不信,盯着碗沿的豁口瞧,总觉得它丑,不如橱柜里那只描金边的新碗体面。
有次我偷换了碗。趁她下地干活,把新碗摆进她常坐的小板凳旁,把豁口碗塞进柜底。她回来端碗时愣了下,指尖在金边碗沿滑了滑,又弯腰翻出旧碗换回来。"新碗脆,不经磕。"她给我盛了碗甜汤,用的正是那只金边碗,"你用新的,我用这只惯了。"我捧着甜汤喝,眼尾却瞥见她用拇指扣着碗的豁口,粥汽袅袅往上冒,把她的睫毛染得湿漉漉的——那豁口竟像个巧处,正好让拇指抵着,端碗时稳当得很。
后来离家读书,食堂的碗是统一的白瓷,光溜得没有半点纹路,更别说豁口。有时盛了热粥,手指没处着力,总差点把碗滑掉,才忽然想起母亲那只碗——豁口处的弧度,原是她用了十几年磨出的"扶手"。工作后住公寓,买过骨瓷碗、玻璃碗,摆在餐边柜上亮闪闪的,可盛热汤时总要垫纸巾,怕烫,也怕手滑,倒不如那只豁口碗来得妥帖。
去年冬天母亲来住,我翻出这只碗,用洗洁精洗了三遍。她看见时眼睛亮了亮,接过碗摩挲着豁口:"还在呢?我还以为早扔了。"我给她盛了碗小米粥,她果然习惯性地用拇指扣住豁口,喝了两口笑:"你看,还是它暖手。"粥汽漫在她鬓角的白发上,我忽然发现,那豁口处的瓷面,比别处更温润,像浸了年月的玉——是她的指纹磨的,是粥的热气焐的,是岁岁年年的烟火气养的。
此刻我把碗摆在窗台,阳光斜斜照过来,豁口处竟折射出细碎的光。原来人生哪有那么多"完整"?就像这只碗,缺了个口,却盛过无数碗热粥,暖过无数个清晨;就像母亲的日子,没穿过几件新衣裳,没用过几件体面物,却把每一顿饭、每一句叮嘱都做得扎实——那些我们曾嫌"不完美"的地方,原是最贴心的妥帖。
傍晚炖了汤,我也用这只豁口碗盛。拇指扣进那月牙形的豁口时,汤的暖顺着瓷面渗进皮肤,竟比任何精致的碗都让人安心。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楼下炒青菜的香,忽然懂了母亲说的"暖手"——不是碗暖,是日子里那些不声张的将就与习惯,那些把缺憾过成圆满的耐心,最是暖人。
豁口还在,可我再不觉它丑了。这碗里盛过的不只是粥,是母亲把"不完美"过成"刚刚好"的智慧,也是人生最实在的道理:圆满未必是金光亮闪,有时一点豁口,几分旧痕,反藏着最绵长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