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如来不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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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迹罕至的山间坐落着一间旧庙,屋内女子似绸缎缠上少年的身子,场面透着靡靡之色。

云容白净的脸染起飞红,呼吸急促,困惑地问:“三琼,你这是做什么?”

女子勾唇一笑,欺上前来,似有樱色的气息从她口中飘出,旖旎凑近他的耳畔:“小云容,你可有觉得腹中有火灼烧,烫得厉害?”

云容瞪大眼睛:“你如何得知?是了,你是妖,这没什么奇怪的。可你说错了一点,我现在全身都烫得厉害,莫不是得了伤寒?你离我这么近,虽然你是妖,会不会被传染?”

三琼此时一派妩媚,准备进行下一步挑逗。闻言也是有点懵,张着嘴哭笑不得。

这个傻和尚,情窦未开呀。

原本的打算破灭,心中又升起不服气的任性来,三琼轻轻吻上云容的下颌,如蜻蜓点水,一路向下落到喉结。

左手也没闲着,轻而易举地挑开粗灰的亚麻禅衣,若有似无的触碰下,云容喉结一滚,急急用右手制住她,语声沙哑地道:“好三琼,快别捉弄我了。”

他不傻。虽是第一次入尘世修行,但也是从师兄们的言谈中得知,出家之人不得与女子亲近,师兄就是破了此戒,回来后一蹶不振,道女子是猛虎,有剧毒,修行之路要远离。

这一月来,云容和三琼相处时只觉得自在,就像鱼入活水一般轻快,不由怀疑师兄的话。

没曾想印证在今日。

云容低头,对上怀中女子清凉的异色瞳孔,怎么也生不起推开的心思。他叹气,话音就带了点委屈:“别闹我了,我今儿给你讲十个故事好不好。”

三琼一怔,眼眸很快褪回黑色,手上动作停下,但也不起身,只听云容沙哑着嗓音在头顶讲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

月明星疏的夜晚突然刮起妖异的巨风,吹得窗外只剩下呼呼的咆哮,不时又有电闪雷鸣,骇人得很。

小小的寺庙内却不受影响,豆大的灯火跳跃着点亮方寸,照着静思壁前、蒲团上依偎在一起的两人。

次日,三琼消失了。

故事要从一月前说起。

青城山下清尘庙,青城山中倾城妖。

这天,荒芜许久的清尘庙中来了个白衣和尚,白净的面目清冷,微凉中又透出夏日的温暖。

他每天念经、洒扫,没有人来问他为何来,也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

千里之外的红莲溪旁正举行宴会,仙雾缭绕,各色美丽的处子在其间嬉闹,墨发如云飞瀑,纤衣似水流光,若能仔细看,你会惊讶地发现其中人面目可爱,竟分辨不出男女。

略幽静处,小溪蜿蜒地从山石中冒出,淌过两人的双足。矮一些的那个轻灵地跃上一旁巨石,好整以暇地回望溪水中的女子。

“三琼姐,你离成年不远了吧?”少年的声音清脆如歌,连溪水潺潺都逊色几分。

“嗯。”三琼安静地望着身前零碎的水面,她一袭白衣,姣若姮娥,身后一簇硕大的狐尾轻摇。

“惊歌,你……懂真正的情是什么吗?”

“真情?”少年大咧咧地在巨石上躺下,高高翘起一条二郎腿,“前儿的消息你没听说吗?西阁小花主信了凡人的真情,结果丢掉自己一条命!听说东阁的清清气坏了,卯足劲修炼,誓要出境给姐妹报仇。”

三琼眉眼微动,自言自语道:“看来,这一劫注定难逃。”

心头有事,三琼早早离了宴会,漫步回清城山,发现山下那间破庙居然点起了袅袅香火。她好奇地扒在窗头一瞅,哟,这是哪里来的小和尚,白白净净的。

“喂,那边那个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

和尚正专心读佛经,微微愕然地抬头,对上狐妖碧蓝色的双眸。

只一眼,三琼就得知这和尚法号云容,今年二八。

他本是弃婴,却天生佛性,从小由方丈亲自教导,起法号“云容”,寓意“天地可容”。

年岁渐长,小云容也确实是爱读佛经,可只读佛经故事,半点不悟佛道,每每气得老方丈颤巍巍追着满寺庙打。

这次是被丢出来修行悟佛的。

她噗嗤一声笑弯了眼:“小和尚,你看了那么多佛经,可有教人渡劫的故事?”

云容挠挠头:“世上本无劫,只是众生起名为劫罢了。你想渡劫?”

话里似乎有点云遮雾掩的道理,三琼越发觉得这小和尚好玩,一攀窗沿翻进屋,坐在他身边探头看经书。

云容不恼也不怕生,细细给她讲自己刚看到的精彩之处,晦奥的梵文在他口中成了一个个生动鲜活的故事,听得狐女惊叹连连。

于是,清城山下的清尘庙里除了角落旮沓的积灰,新住下了一个人、一只妖。

一人讲佛经,一妖听故事,就这么热闹起来。


“小云容,快接着!”

云容在扫庙前的落叶,闻言匆忙抬头,双手已经张开准备接物——已然习惯了,每天早上三琼都捎一些深山鲜果来。

这次不太一样。

和尚的手中一沉,接到了活色生香的大美人。

她扬起脸嘻嘻一笑:“今儿的是绝品果子!”

他哈哈一笑,张嘴接过三琼塞过来的赤红小果,连连点头称赞。

轻摇美人含香果,本是风流无比的一幕,在他做来却落落大方,不生一丝绮念。三琼问:“今天的果子,换三个故事够不够?”

云容笑眯了眼:“够的,够的,待我把扫除和早课做完。”

她就翻身到一旁立着,看眼前人从容地做每天必做的流程,不慌不忙,就像叶子在风中落下,自带韵律。

做完后太阳初烈,二人进屋,三琼扇着蒲扇斜斜依靠在静思壁的“佛”字下,听云容讲故事。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他的故事都是这么开始。

庙里住个老和尚,总是被贼光顾。

这天贼又来了,老和尚慌不忙把门开了条缝,让对方把手伸进来。

那贼要踹门,却发现怎么都踹不开,只好把手伸了进去。

没想到老和尚一把揪住他的手,捆在柱子上,用棍子痛打他,一边打还一边喊: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那贼痛极了,无奈跟着喊: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这就是佛经里有名的三皈依的故事了。

三琼看着他,笑嘻嘻道:“你这是三皈依,我却有四皈依,要不要听一听?”

云容立马没了风淡云轻的模样,连声催她,三琼就让他把手伸过来,一边装模作样地打,一边道:“皈依佛,皈依……诶,你要跟着我一起说的呀。”

等云容配合地跟着念皈依,三琼满意地继续打他,五指微张,语声轻快: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最后她顿了顿,墨色的瞳闪起天空的苍色,似是夹带了远山难就的悲伤:皈依……三琼。

云容鼓起一张嘴,呆头呆脑没拐过弯来。

而风总是愿意在某个时刻悄然吹起,拂花弄叶,仿若没有什么发生。

一月一月又一月,整整100天后,三琼终于回来了。

她狼狈得很,墨黑的长发打湿了,紧紧贴着脸颊蜿蜒向下,身上沾了落叶与蜘蛛网,隐隐有股恶臭。

云容吓了一跳,连忙给她准备毛巾与热水,浑然忘了可以化身人形的妖有法力,可以自净。

三琼没提醒他,给什么就接过什么,安静而虚弱的样子像凡间少女。她洗了澡,便占据云容的卧榻沉沉睡去。

云容沉吟一刻,也不去管她,在一旁打坐到天亮。

洒扫完进来看一看,做完早课进来瞅一眼,准备斋饭时抬眼望望窗户——屋内人始终无动静。

三天后的夜里,方丈来了。

白须老者披着袈裟,径自进屋,脚步轻得没有带起一粒灰尘。

云容眼尖地发现三琼醒了,还掐着门缝被关前送过来几缕秋波。

屋内一人一妖对峙了许久,最后三琼先开口:“你就是小云容的师父?你把他教的很好。”

方丈答非所问:“此次灵官秋祭,尊驾既然活了下来,想必已渡劫成功。”

想起灵官秋祭,三琼就忍不住撇嘴。凡修道之妖成年之际都要面临天劫,也就是仙界的灵官在秋日下凡祭祀的时候。

世间对妖总是有诸多不容,因它们的天赋异禀,因它们的潜力无穷。因此灵官秋祭时的重要一项,就是“除秽”——除掉所见一切妖秽。

但万事皆有法外开恩:妖本无情,若可以得凡人的真情,便可以此为凭躲过灵官除秽。同时,付出的代价就是这份真情,它将会被消磨殆尽,从此不复存在。

三琼身为狐妖,一双魅眼可读人心,她在云容身上读了三次——

第一次,读到了他的愕然,是个有佛性的小和尚;

第二次,读到他呆呆的欢喜,不掺杂念,只是笑;

第三次,读到云容眼底的桃意春香,她从未见过如此深沉而馥郁的色彩,只一眼就摄人心魄,没有任何媒介可以参考,却明白这就是真情。

不掺杂念、不误佛道,却至真至纯的爱情。

明明渡劫的解药就在眼前,可随着云容沙哑的声音,滋生的不舍如藤蔓疯狂缠绕住三琼的魂魄。那一瞬间,她只剩下心慌。

最终三琼决心离开,自己从灵官手中搏一个生机。

离开清尘寺的瞬间,三琼就被灵官盯上了。哪怕她撒丫子狂奔,但被注视的感觉却始终甩不掉。

到了夜间灵官现身,被紧追的危机感刺激得三琼后颈的毛都要炸开!每每要被追上,她就咬牙自断一尾,以百年修为换取一线生机。

而或许是因为每每要到手又被她逃走,灵官的愤怒前所未有的高涨,一直追了她三个月。

最后是她发现一窝黄鼠狼,一脑袋扎进了洞里去,激起一大篇黄色雾气——生生臭走了灵官。

当然,这窝被吓到的黄大仙也没给她好脸色,她此时只剩一尾,又逃了10天才摆脱。

回到小和尚身边的时候,三琼全身的筋骨终于放松下来,同时因为失去八百年修为的虚弱,一觉睡了如此久。

此时,方丈只是站在那里,就如同山间松木,颤颤且巍峨。

他说:“前世因,今世果,云容与尊驾有缘,这便是老衲让他来此的道理。如今尊驾的劫已破,云容恩已还,不如解缘。”

他们在屋内谈了许久许久,云容抱着扫把在门外清扫落叶。已是暮秋初冬,地上的枯枝很多。

天亮时他推门进去,屋里空空荡荡,没有方丈,也没有三琼,一如刚来的时候。

云容依次做完今天的早课,备上干粮,就此离开了清尘寺。他记得方丈说过,再见之日就是归期。

只是……不知道三琼怎么样了,以后还会不会再见?以后……还会不会有她听自己讲故事……

云容出身的寺庙在千里外,名为红莲寺,以寺中有一溪红莲为名。

回了红莲寺后,在方丈的要求和师兄弟的督促下讨论佛经道理,常常说出一些发人深省的话语,而他只当做很平凡。

偶尔会独自去寺内盛开红莲的溪旁,手捧一卷经书,看着看着笑出声来,抬头作势要给人比划,发现身侧无人,又默默放下经书回了寺中。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云容的名气远远近近地传开,不少人专门来听他讲道。

香火鼎盛,重修的红莲寺殿宇达48重,僧众千人,有骑马烧香、策马巡夜,无比辉煌,甚至连远在京城的皇帝也来看过。

但凡来问道的,云容都不会拒绝,只用简洁的话回答。

偶尔有孩子抓住他的衣袖,以儒慕的目光看着他,他总是带着秋叶微凉的笑容,说上一个故事。

后来附近的孩子都知道,红莲寺的红莲溪旁,有一个和尚叔叔会讲很多很多有趣的故事。

山溪旁的青石上有了孩子出没。

终于有人分享故事,可说至兴头,云容总是望一眼四圈,长长叹一口气,又恢复风淡云轻的模样。

方丈来过,道:“情乃虚幻,是戒,不得贪恋。”

云容神色清明地问他:“方丈,什么是情?什么是戒?世间本无情,世间本无戒,只是人把它称作情、当做戒。”

“但若一定说这不是情、不是戒……此物即此物,是情非情,何须着相?”

方丈惊立原地,久久之后,才恍然长叹:“云容,此为真佛语。是情非情,山河可容。”言罢阖目,神色释然,竟已安然西去。

是年,山中飞来了一只鸟,绕着山溪飞翔,口出人声清脆如珠落泉:“大难将至,快远离!大难将至!快远离!”

云容看着它远去的方向,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与此同时,寂静的山脚,上百夜行人将山寺团团围住。

佛教轮回因果之说与“天选之子”有悖,红莲寺的威望高涨之下,帝权被动摇,而寺中人皆拒绝国师之聘。

不能为我所用,那便没有存在的意义!君王一声令下,十山火起,红莲溪旁再无罗刹音。

但有孩童说,去山溪游玩时曾误入仙境,有极美的仙子,有饕餮盛宴,也有一座古寺在山头遥遥相望。

山溪幽静处,有一名和尚在溪旁讲故事,手舞足蹈,膝上卧着一只雪玉白狐。

- 完 -


作者花絮: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发乎情,止乎礼,心中有佛,心中有情,为何不可两全?若说这是情,是戒,但世上本没有戒,因为当它是戒,所以它才成了戒。

(本文改编自蒲松龄《聊斋志异·灵官》与古风歌曲《佛秀·皈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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