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罐无名茶

文|张弓长不长


这几日大雪封城,路面结上一层坚实的厚冰,又异常光滑,车轮在上面只是空转,往前移不得半步,出行极为不便。

在家闲坐无事,郁闷难过,犹如被困于水泥之中的蚂蚁,动弹不得,又急切地想要狠狠吸上一口新鲜空气。正值心中焦灼不安之际,忽然想起在电视旁的侧柜里还放着一罐尘封了不知多久的茶叶。便心想在这茫茫大雪之中,如若饮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水,该是何种奇妙的意境呢?

身边喜好喝茶的朋友曾邀我一同去品茶。在席上坐定,烧水热茶,叙着旧事,侃侃而谈。待心身平定下来,朋友摆上两只不足半个手心大小的茶碗,手持壶柄,只稍稍倾斜,便从紫砂壶里流出淡黄色而清澈的茶水,进到茶碗中。茶水虽少,味却够浓,只需轻轻抿上一小口,那香气便在口中绽放开来,久久不能散去。

对于朋友告知的煮茶技巧我早已忘记,饮茶界的规则我也一概不知。我只是渴求一碗热茶可以驱散我的烦闷。

透过窗户,我看到一团团雪无秩序的滑落在地面,眼前的景变得模糊,路面刚露出一丝原色,很快便又被蒙上了一层白翳。小区空空荡荡,无一点生气,仿佛一座死城。唯一剩下的,是那个每天游走在垃圾桶之间,吃力的扒在垃圾桶边上拾取被别人扔掉的硬纸板的老汉。

雪还是在下,团团雪花砸在老汉身上,那件似乎很久没洗的蓝色工作服被盖上了一层白棉。老汉只是木木的扒在垃圾桶边上,似乎那弱不禁风的身躯早已被冻的僵硬,唯一能证明他的血液还流通的,是那双不停翻找旧纸板的黝黑的手。

我拿起茶叶罐,擦去上面的灰尘,打开盖子。伴随着铁盖“吱呀”如释重负般的一声呻吟,一粒粒茶叶毫无遮掩的暴露在我的眼前。它们如同一丝不挂的青涩少女,将隐私部位紧紧的护住,又如母亲胎中的婴儿一般蜷缩着。但是,他们更像是被社会激烈的竞争中淘汰的人们,无望的挤作一团,妄图抵御寒冷与恐惧,又如同即将被宰杀的猪羊,低声嘶叫着向角落拼命的钻去,渴求那一簇黑暗成为他们的保护伞!它们无望,它们恐惧,它们惧怕那洁白的精灵去疯狂的撕咬它们的皮肤!刺痛、麻木、涕泪交织,黏作一团。它们唯一乞求的,是自己苟延残喘的生命被滚烫的水升华······

老汉抖去身上的雪,拍拍叠好的纸板,用一条同样沾满污油的绳子绑好,系紧。他的下一个行程,不是回到家中,拍掉衣服和鞋子上的雪,脱掉外套,坐在暖气炉旁驱赶寒气,而是顶着雪,拖着那一沓硬纸板,缓缓的走向下一个垃圾桶。我感觉到老汉轻轻的叹了一声,那一声叹息太微弱了,微弱的只有老汉一个人听到。这叹息仿佛是老汉对命运不公的申诉——他痛斥命运为何造化弄人,为何黑白颠倒,他为天下寒士诉求那风雨不动安如山的茅屋,他谴责奸贼小人,他为不得志的忠义之人叹息。只是,那叹息只一下,便被埋没在雪花里了。

待到水烧开,我将茶叶放入壶中,倒入滚烫的水。茶叶浮在水上,左右摇摆不定,即使在空间如此狭小的壶内,茶叶也仿佛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一样无所依靠与无助。

泡好茶,我一手轻轻按住壶盖,一手持住壶把,将茶水倒入茶碗中。茶水的颜色还是同上次朋友泡的茶的颜色一样,只是更有几分墨色。我幻想自己成为一名儒雅之士,独自品茶,任舌上的味蕾去探索茶水中蕴藏的香气。

只是,幻想固然美好,但是现实还是将我从幻境打回。那意境如同玻璃一般碎掉了,化作灰尘,不复存在。我得到的,只有苦味。这是一种纯粹的苦,苦到使我口中顿生酸水。紧接着,这苦又渗进血管,随着血液流进我的心脏,使我心中苦涩,难以缓解又无法言喻。

苦!还是苦!任我再怎么细细去品,尝到的只有苦味。这苦味,是纯粹的苦,无法用任何图形,文字和语言去形容,苦字对于它来说仿佛一下没了生气,变成了一具空壳,如一缕烟气在空气中忽的吹散了,无人发觉。这苦,从舌尖苦到胃底,世间形形色色的美食仿佛不再可口,胃中未消化的食物似乎变成了黄连,每在胃中翻滚一下,苦气便强烈一分。这苦到让人寒毛竖立的茶水使我没了继续喝下去的念头,我想,它的结局已经明了——丢失掉仅存的温热,最终被倒入水槽,茶叶也一齐被弃掉,与那些餐厨垃圾一起,被冲刷到黑暗,肮脏,臭气熏天的世界。再没有人知道它,它也同外面自己曾经所惧怕的雪花一样,在生命之夜里飘落,融化,蒸发,消逝于黑暗,从此再无。

我忽然发觉,那些默默无名,为生活而奔波的人们,不正如同这些茶叶一样吗?在他们蜷缩的身体里,包含着太多让人难以忘却的苦楚,他们的人生早已丢失了香甜,被苦楚占据全部。他们得到的,只是那些所谓儒雅名士的鄙夷与不屑。他们最终默默无闻的死去,被鼠虫啃噬尸体,生命的光枯萎消逝,如同一粒沙土沉入历史的汪洋中。

不觉天已全黑,路灯也都亮起,稀稀落落,照着那一片属于自己的小天地,昏暗的灯光让人不觉产生倦意。街道上,人也开始多了起来,和往常一样,小孩子在冰上嬉戏打闹,大人们围成一圈谈论着生活的琐事。月光不会洒落在这里,暖风也不会吹过这片,但人们依旧活的如意,至少他们得到了满足。

风雪,路灯,行人,老电影一般的播放着,只是镜头中少了一角,却让人难以想起少了些什么。只是到吃罢饭后,脑中才想起:

哦,是那费力扒在垃圾桶边择取废纸板的老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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