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8年腊月二十八，张波从深圳回到了老家。

农村的孩子，许多初中没有毕业就出门去打工，张波读到了高二，学习成绩不好，考大学无望。村子里南下打工风潮汹涌，读书比打工还苦，还要用父母地里刨食的钱。张波收拾好了课本跟着村子里小伙伴南下，这一去，就是八年。

家里人从腊月二十八开始吃年饭，开饭了，母亲让张波去把大伯一家接过来吃饭。农村里年夜饭，大都是在腊月二十八，除夕这两天。张波回家的这几天，感受到浓浓的团圆热烈的氛围。

大伯父的房子在村子后面，听母亲说堂哥继军今年从Y市回家了，他在Y市干着辛苦的送水工的工作，听说还挣了些钱。

“伯爷，哥，等会儿去我家吃年饭！”

“好好，一会就来！”

继军穿着波士登的羽绒服，裤子也烫得笔直，头发也梳得光亮。嫂子烫着红棕色的卷发，藕粉色的呢子大衣显得她青春靓丽。还有五岁的小侄子，端着玩具冲锋枪到处突突突，惹得大伯喂的十几只鸡和两只狗四处逃窜。

敬菩萨，接祖宗，放鞭炮，一系列的仪式完毕，张波招呼伯父，伯母，堂哥堂弟，嫂子，堂姐堂妹们围桌而坐，侄子侄女们则房前屋后，玩得不亦乐乎。

张波给长辈们倒好酒，整个屋子里是欢乐团圆的气氛，空气中流动着檀香沉静的香气，鞭炮响过之后的余味也是那么好闻。

原来团圆是如此地美好，可是过了这几天，又是长达一年的分离。这份围席而坐，一个大家族的团圆，可以消解掉平时岁月中的离散的情绪，这才是人间最简单，最朴素，却也是最美好的情感。

张波坐在继军旁边，酒过三巡，继军问：“现在在那边混得怎么样？”

“打工还能怎样，发不了财，也饿不死。”张波讪讪笑着，感到有些羞愧。

“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娶媳妇了！”

“没碰到合适的，这事急也急不来啊？”

“那边打工的年轻人多，怎么就没有碰到合适的？别太挑了。”

“就咱家这条件，我哪还敢挑？”

“说真的，你那边挣不到钱的话，干脆去Y市跟着我混算了，人虽累，但比你打工强，只是你学的模具技术丢了可惜。”

“好啊，就这么定了！我的技术学到顶也挣不到多少钱，学做生意才是正道”张波感激堂哥为自己着想，为自己筹划未来。

“我这可不算是什么生意，全靠苦力挣钱，风里来雨里去，别看我们回家穿的光鲜，在外面，真是跟乞丐没两样。”继军自嘲地笑道，“不过再苦再累，挣的钱都是自己的。

“哥，你知道的，我不是怕吃苦的人。”

继军看着憨厚的堂弟着急的样子说：“好，哥带着你出去吃苦！”

酒桌上，大家依次敬酒，欢快的气氛仿佛永远不会结束。

大年三十，大家都去大伯家吃饭，照例满满的一桌。

大伯家的房子经过翻新，地上铺上了白色的瓷砖，厨房里是木匠做的漂亮新式的橱柜，卫生间里装上了跟城里人一样的马桶，墙壁上到处粉刷一新。冰箱，洗衣机电器一应俱全。

张波羞愧地想到了自己家，在外几年，除了给父亲，母亲买部手机，过年的时候买些礼品，就连衣服都没有给他们买过。虽然他们总说家里什么都不缺，可是现在，张波觉得家里缺的东西实在是太多。

除夕之夜，天空的烟火异彩纷呈，开出各种美丽的花来。张波觉得，这些象征团圆的烟火，分明己经有些离别的味道。

继军在网上订了三张返回Y市的火车票，正月初五下午六点的火车，初四晚上，母亲为张波准备了大包小包，把家里的年货差不多都装进了他的旅行包。直到他为难地直对母亲感停。

“带上吧，带过去跟继军一家一起吃，离了家，再也吃不到这些东西了！”母亲知道，孩子是怎么都留不住的，外面才是他的世界，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心里没有牵挂。

初五，他们一起出门，一起都背着大包小包。像逃难的灾民，多年以后，张波这样调侃自己。

【2】

12个小时的车程，三个人都是半睡半醒中，只有侄子淘淘睡得沉，一到Y市，火车一停，淘淘就醒了，他睁开惺忪的眼睛问：妈妈，到了吗？

火车一停，车上的人们鱼贯而出，他们有的对这坐城市十分熟悉，一下车，就能准确地找到中转车的地方，有的人像张波一样，脚站在在陌生的地方，内心总有点不确定地慌张，茫然四顾地张望。在继军的带领下，一行四人坐上了去目的地的公交车。

天空初明，新的城市，天空的颜色是柔和的灰色。空气柔软，街道宽阔。这个城市的人，对外地来的人并没有排斥感，这也许是继军选择在这个城市扎根的原因。

一个小时后，天空变得十分明朗，他们下车，走进了一个城中村。

这里都是低矮密集的房子，路两旁的门面里人们都做着小生意，走了长长的一段路，到了一个关着的卷帘门前，左边是理发店，还没开门，右边是卖手机附件和充话费的通信店，店门己开，店里的两夫妻正准备营业。

继军的店面是个小平房，门面被一个货架隔成了两部分，前部分摆了几十个水桶，有空的，有满的，满的桶都用淡蓝色的塑料袋包着。货架后面摆了一张旧的床，他们一家三口就住在后面，做饭就在门口摆着的煤气灶上做饭，厕所就在店后面的公用厕所。

张波看见堂哥偪仄的空间，才知道他在家所言非虚。他放下行李，便开始帮堂哥把有些凌乱的水桶码整齐。嫂子去旁边的菜市场买了菜。

“现在是淡季，生意也不是很忙。房东后面有空的房子，我带你去租个单间，要不了多少钱，主要是我这儿太窄。先把住的问题解决了，我们商量下一步，你看怎么样？”

“好，好！”张波感激堂哥这样事无巨细地为自己安排，打算。

他们从前面的一排门面走过，从侧面的一个小巷子弯到了后面，全是一个二层的民房，他们走到了最是华丽气派的一栋房子前面，继军告诉他，这就是房东的家。

他们走到门口，看到了一个胖胖的妇人，脸圆似盘，皮肤白得像发过面的馒头，头发夸张地蓬松着，整个人像一只刚充过气的球。

“姐，还有空房子吗？我弟刚来丫市，想租个房子暂住下！”继军喊她姐，但张波觉得那妇人比堂哥大十几，二十岁。

“要租房子呀？我东边的那栋房子二楼有个房间，去年住的个小年青回老家了，现在空着，我带你去看看？不过那层楼旁边的房间住着一个女的带着一岁多的娃娃，可能有点吵！”

“先去看看吧”张波说，初来乍到，挑剔什么！再说也不能因为找房子的事情太麻烦堂哥，将就一下就行了。

胖妇人带着他俩弯弯绕绕过几栋楼，来到了一栋有点破旧的楼前，一楼的铁门油漆斑驳，因为这栋楼住了好几户人家，所以这门只有晚上才锁，白天基本任人进出。

楼梯破旧，又陡，阴暗只有细微的光亮。房东打开了一间房，里面只有一张铁架床，一张破旧的桌子，桌子上厚腻的灰尘可以种草。墙上贴着一张摇摇欲坠的明星海报，时间久远，明星衣服的颜色己经有些认不出了。

“姐，这房怎么租？”继军问道。

“200一个月，押一付三。”房东脱口而出。

“姐，是这样的，我弟刚来这，还要找事做，可能不会久住，能不能只交一个月的房租。

房东犹疑了片刻，“都是熟人，出门在外也不容易，就这样办吧”

继军和张波感激地一再道谢。

【3】

租完房回来，堂嫂己经把饭做好，他们围着一张小而矮的桌子吃饭。吃完饭后，嫂子找来一快干净的布铺上，就变成了侄子的书桌。

“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继军的业务手机声音大而震撼。

“来业务了，波，你去收拾下你的房子，我出去送水了。”

“嗯，你忙！”

张波买了简单的生活用品，收拾了下房间，到店里的时候，继军己经回来了。

继军送水有一辆载重王的电动车，还有一辆是旧货市场淘回来的二八自行车，张波记得父亲年轻的时候就有一辆这样的车，自己小时候就是站在这样的车上练习学会骑车的，没想到这样的老古董，适合现在这样的营生。

“波，这个生意，没有什么窍门，就是很累，24小时待命，一个电话就要马不停蹄，不管刮风下雨还是下雪，一桶水挣几块钱，每天最少卖一百多桶才能看得到钱。你怕不怕？”

“哥，你能做，我也能做！我不怕吃苦。”

“好，万事开头难！”继军拍拍堂弟的肩膀，弟弟，他是知道的，从小从不偷奸耍滑，在外遇到麻烦，从来是他这个哥哥帮忙出头，遇到弱小会帮忙，遇到女孩会脸红。“波，我们现在有两条路走，一条是花点钱去转别人的生意，这得拿出几万块钱，另一条是自己出去跑业务，发广告，这个呢前期投资少，但刚开始可能没什么生意，挣不到什么钱。这几天生意不忙，明天我带你出去转转。”

说完午饭，张波和哥哥嫂子坐了聊会了天，就回去休息了。

他小心地上楼，楼道里有微弱的灯光，走到门口，看到隔壁的房门开着，房间门口放着一些玩具和婴儿车，房间里传来小孩吚吚呀呀的声音。可能是听到外面有动静，门口探出一个女人的头。

那女人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皮肤白净却有疲态，头发有些凌乱。她看了张波一眼，友好地朝他笑了笑就回屋里逗宝宝。

张波喑想：一个女人，带个小孩，住这样的环境的，门都不关。今儿幸亏租房子的是我，要是坏人，岂不危险。

坐了一晚的火车，有些累了，他倒在床上就睡着了，隔壁的小孩哭没哭，闹没闹，一点儿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