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段时间,疫情防控跌宕起伏。除了上班和下班,活动轨迹逐渐进入单摆状态,两点一线的简单生活,早出晚归,挤出时间阅读莫言获诺奖十年之后的首部作品集《晚熟的人》。本性善良的人总是晚熟,此言不谬也。
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初,王朔、白桦、张抗抗、莫言(管谟业)等一批作家在西安体育馆签名售书,我买了管谟业的《白棉花》,我跟他说我读过他的《透明的红萝卜》和《红高粱家族》系列,我说我也在写作,他问我写了几年了发表了多少,我说写了三年多发了不到十篇,他给我在这本书的扉页留下一句最朴实的话:时候不到天不明。那时莫言三十六岁,我二十四岁,那是1991年秋天。二十一年后,时候到了天也明了,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在XAJDUS教书。
记得当时王朔红得发紫,我读过《橡皮人》《玩的就是心跳》《海马歌舞厅》《空中小姐》《动物凶猛》等小说,看着他脸颊和眉梢上有划痕,就与他半开玩笑半关心地说被哪个姑娘弄伤的要不要紧,他顺着这句话轻描淡写地说吃羊肉泡馍易上火,那是火疖子不小心抠的,说这话的时候我感受到一份坦率与真诚。最后他在他的那本《过把瘾》的扉页上以痞气十足的口吻留下一句:千万别把我当人。
如今想来,王朔从那一年一直红到两千年之初近乎在电影、电视剧等艺术领域全面开花,而莫言当时除了《红高粱》被拍成电影之外,一直不停地埋头写作,保持着相当旺盛的文学创作激情与语言表现欲望,这与他成长的地域环境和独特的经历关系密切。一直敢于讲真话并且能通过讲故事把真话讲出艺术境界的人总会得罪不少人,管谟业的童年、少年和青年充满了勃郁丰沛的生命原动力,愈是被压抑愈是愈有力,井喷式的语言汹涌而来,本性善良却出生于艰难时代的莫言注定是晚熟的,晚熟的莫言注定要被写入历史,有他的大量作品为证。
选读《地主的眼神》
现在的麦收与我记忆中的麦收已经大不一样。那时候我们在钟声的催促下鸡叫头遍时便匆匆起身。满天星斗寒气逼人。我们披着破棉袄提着镰刀拖着沉重的步伐打着哈欠在队长率领下往田野走。我们队里的土地离村庄有八里赶到地头时东边天际才刚刚显露出鱼肚白。会抽烟的男人蹲在地头上抽了一锅烟。麦田已经显示出比较清晰的轮廓没有风田野很静。老头们抽烟的“吧嗒”声显得很响偶尔有鸟叫似是梦中的吃语。队长说多歇无多力干吧队长排在第一位第二位是村里的贫协主任。那时我是个半劳动力与妇女老头们混在一起。我的后边便是孙敬贤他当时五十岁左右正当壮年按说应该排在壮劳力的行列里努力劳动改造才是但他说自己有病便与我这样的半劳力和妇女们混在一起。
我弯着腰忍着腰酸腿麻奋力往前割原以为可以将老地主远远地甩在身后但一回头却发现他就在我身后保持着一米的距离。我更加奋勇地往前割心想这会儿总能甩开他了吧。但一回头他依然在我身后保持着一米的距离。他在我身后不时地直起腰来不停地呻吟、打呃仿佛忍受着病痛。每当我回头看他时他总是显出无限痛苦的样子呻吟着但他的那两只黄色的眼珠子里同时也会射出阴沉沉的光芒。我在小学三年级时曾写过一篇轰动全县的作文题目叫做《地主的眼神》内容写的就是这个老地主。文章中有这样的句子“这老地主看似低眉顺眼但只要偶尔一抬头就有两道阴森森的光芒从他的黄眼珠子里射出。”我写这篇作文时使用了他的真实姓名孙敬贤但我的班主任老师帮我改成了“周半顷”老师的改动刚开始我还很不乐意但后来当老师把我的作文抄到学校门前的黑板报上村里的人都来观看时我才明白老师改得高明。从此之后我就明白了写作文可以虚构而且也明白了作文中的人物与现实生活中人物的关系。
在雄壮的军乐声中老地主孙敬贤的葬礼仪仗缓慢向前退回去几十年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村子里的人都出来观看。因为年轻人多数不在村里所以看客们基本上都是老人其中就有那位揍过孙敬贤的贫协主任。他张着嘴嘴里已经没有牙流着哈喇子脸上挂着傻傻的笑。老人们看着这个地主的耀武扬威的葬礼心里怎么想其实没人去关心这件事的政治意味大家只是感到很热闹很荒诞很好玩。而不惜重金为他爹出大殡的孙双库也感到了扬眉吐气的幸福。但孙来雨认为自己的父亲很糊涂花这么多钱办一场类似戏说历史的葬礼就像对着仇人的坟墓挥舞拳头一样其实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