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rosemary nods upon the grave, the lily lolls upon the wave.” ——Allan Poe
“迷迭香守护着死亡,追忆着人生。”
夜晚的凉风瑟瑟,正如我无助的躯壳。
卧在这水陆交接之处,眼前波光粼粼,混着我胸口汩汩而出的鲜血,渐渐蔓延到月亮的薄纱之下。我看到那猩红的颜色染上了白月的脸庞,就连她也变得嗜血、不堪;我嗅到腐烂的味道自我的身体向上蒸腾着,弥散在空气中,渗透在泥土里。
我惊恐地想要支起身来,却猛地想起,我的这副躯壳早已是千疮百孔,鲜血横流了。人当真是很容易被击垮的,创伤不能带给人的坚韧,便统统化作了苦痛,啮食着这暂存的意识。我干脆扑倒在这冰凉的地面上。风是愈发得大了,送着迷迭香的幽香触动着我暂存的感官。
我闭上了双眼,那彻骨的清香拾起了我的回忆。我看到了父母的脸庞,他们是那么地年轻而充满着朝气,他们拥我入怀,他们轻声笑着。我看到了我窗前的那一小株文竹,它在金光照耀下散放着光辉。大概要起来了吧,我听到了楼下小伙伴的嬉闹声,他们大抵是在等着我呢。母亲为我做好了早饭,热气扑面,喷香扑鼻,她将碗端到了我的面前,细声道:“吃一点吗?”心头的暖流不住地流淌着,悄然淌过每一处神经,蓄在每一个心室。我笑了。我伸出了手,可是无论我如何努力地向前,都无法碰到那碗的边缘。我拼命伸长了手臂,直至额角汗珠簌簌而下,直至双臂灌了铅一般地重。我张了张嘴,想告诉母亲,您做的饭,我梦里都在念着。可是喉口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只能发出像临死的乌鸦的惨叫。母亲嘴角的笑容敛了起来,她静静地注视着我。她的眼神里陡然间聚起了万丈乌云,一点一点将青春与活力掩盖了起来。红润消了,青丝落了,取而代之的是扎眼的苍白。我颤抖着像桌边看去,那株绿油油的小文竹早已化作了一盆枯草,棕黄的枝干随着我不节律的呼吸声往下甩着针叶,扑棱棱地飞到我的面前,闯入我的双眼中去,搅动着我的血与泪。再细细一听,窗外再无什么少年男女的嬉笑,取而代之的是轰鸣的雷声和奸笑的闪电。慌乱侵袭了我。我僵直了身子,胡乱地挥舞着双手,任凭胸口的刺痛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再转过身看向母亲的时候,更是全身一震。我看到皱纹逐渐地在她雪白的皮肤上刻画了出来,一道更比一道深,甚至似乎要把她的整个身体镂空一般。我再也没了力气,只好摊在原处,目睹着眼前的人逐渐被岁月所吞噬、折磨。周围的一切都发生着变化,我看到了高墙的倒塌,我看到了一把熊熊大火自远处燃起,浓浓的黑烟席卷了一起。“家”已不在。我和母亲暴露在了电闪雷鸣之中,她的躯壳在逐渐腐烂,她的年华被狂风卷走,她的一切痕迹都被雨水打了个精光。最后的最后,风雨过后,黑夜降临,在我面前的仅仅是一具森森的白骨。她还保持着原来的那个姿势,双手探出,似要递给我她精心准备的饭食。我惊恐地大叫了起来,似乎百万只蝼蚁在啃咬着我的骨髓。转念之间,母亲那似水的笑容还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之中久久不散。
“这便是时间。”一个声音从背后幽幽传来。
风声更盛,迷迭香的歌声将我唤醒。
侧卧在水陆交界之处,我的全身无助地打着颤。胸口的鲜血随着猛烈而沉重的心脏跳跃一下一下地喷涌而出。夜色愈发得浓郁了,浓重的雾气弥漫在水面之上,时不时有什么小生物跳跃在水面上,踢乱了那层层的白纱。身下的泥土松软而潮湿,蜈蚣似在身下蠕动,地心之力死要将我拽进去,滚烫的岩浆似乎要舔上我的胸膛。
何以解痛,唯有死亡!我将手伸向了近在咫尺的水面,却无奈只有指尖尝到了那转瞬即逝的甘甜。我艰难地转过了身,仰面朝天,瞬时间天地万物的倾泻之重都到了我的身上,我听不到自己的呼吸之声。好在有迷迭香团团将我围住,似是一种保护,更似是一种嘲弄。
我又一次闭上了双眼,心里暗存一丝希望,请死神将我带走吧。这一次,我却看到了一方讲台,我身处其上,手捧一大束鲜花,身下是万千人群,他们呐喊着、欢呼着。他们仰视着我,崇拜着我,以无与伦比的景仰的心浇灌着我。五彩的灯光打向了我,将我的影子映成了缤纷的花色。我笑了。这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位置,我站在这里,我统治了一切。有人将话筒递给了我:“说点什么吧?”光辉灿烂的明火自我的胸中燃起,宁可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我的完美聚集了所有的恨意,掐灭了尚存的善良。我伸出了手,可是同样的状况发生了,无论如何倾尽全力,伸张五指,都无法触碰到那话筒的一角。我的小臂上青筋暴起,指间已然渗出了丝丝鲜血。我张开嘴,努力地咧开嘴笑了笑,可台下的观众却好似看到怪物一般,狂叫着奔出了会场。转眼之间,花落满地,绸缎四散,人去楼空,光影不见。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全然不能动弹。自指间起,我的皮肤开始僵化,我的血液开始凝滞。我惊恐地发现,竟连我的眼珠,也丝毫无法转动了。心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狂跳着,我慌乱得火烧火燎,因为我深知,心跳声,是每跳一次就少一次了。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本就不多了。不久,人群又聚集回来了。只不过这个时候,他们的脸色泛青,双眼充血。我吓得全身发冷,却偏偏连颤抖的资格也没有。他们忽地一起高声大笑起来,一边手舞足蹈着,一边向我的躯壳猛掷着些污秽之物。我无法闪躲,只得逐渐逐渐地被肮脏和愚蠢所埋没着。我能感觉到,强酸腐蚀着我的皮肤,刀刃生吞着我的双眼。我嘶声嚎叫着。巴蒂斯特太太*的人生在我的面前重演,我却无能为力。 光耀之后必是黑暗,而黑暗之后却不一定是光明。
“这便是失败。”同样的声音自背后幽幽传来。
迷迭香的花瓣轻扫过我的脸庞,我睁开眼,浓郁的清香调弄着我的神经。
忽觉脸庞湿润了,正以为是湖水舔上了岸来,却发现这水是从双眼中淌出来的。我的四肢是麻木的,心灵是僵硬的。谁又知淌在颊上的液体是血亦或是泪?我定睛向远处望去,夜色淡了不少,东方的天空微微泛白。迷迭香敛起了花瓣,微微地向天空颔着首,或是在低头向我掷出怜悯的一瞥。湖面业已泛起了红色的浪潮,我的鲜血奔腾入了更加广阔怀抱,我的热量被土地所稀释着,渐渐的弥散到了天边,化作了一汪汪的浓云。
清晨的熹微即将到来,而我却如处冰窖之中。世间万变,唯有迷迭香的摇曳刻骨铭心。你唤起了我的回忆,拽住了生的欢愉,却为何又要一次一次地毁灭了它!你贪婪地汲取着我的血液,带我见证了死亡的美好,却为何又百般阻止我接近于它!迷迭香,开在坟墓上的美人,你想要告诉我些什么?
我阖上了双眼,这一次,不论我看到了什么,我都将心如止水。迷雾之中,我看到了那张令我日思夜想的面孔。有关这个人的气息,有关这个人的温度,将我冰冷的身躯托了起来。四周的一切灿烂千阳,万物生长之时,我从未感觉到的希望竟距我这样近。他的温热的呼吸扑在我的面颊上,像是鸳鸯温柔的摩挲,更好像野兽在试探着自己的盘中餐。我的心狂颤了起来,这快乐而恐惧的心情在我的胸口互相撕扯着。我明白过来了,这回我看到的,并非是我自己心中所想,而是那段回忆。那段毒药般甘甜的记忆。我知道之后将会发生些什么。我应该做些什么了,绝对不能重蹈覆辙!我拼命地挣扎了起来,我令我的每块肌肉都爆发出致命的力量,可面前的那个人却将我越锢越紧。他在我的耳边调笑道:“别急,一会儿就没事了。”那声音分明如清风拂面,在我听来却如万针扎刺一般触痛我的全身各处。我挣扎到筋疲力竭,甚至连嚎叫的气力也没有了。我像是一团烂泥一样瘫在那人的怀里,他的胸口开着一片罂粟花田啊,叫人一旦陷入便无法自拔。我慢慢平稳了呼吸,直至罂粟花毒顺着我的指尖悄然蔓延过我的每一寸肌肤,以一种极甜美的方式融化着我的内脏。有些事情分明是不可逆转的,可总该有一种方法可以改变它的吧?那个人的笑容逐渐扭曲了成了魔鬼的样子。我颤抖着。他举起了刀。鲜血迸溅,污了这世间的万物,污了我的双眼。痛,无处不在的折磨。我的胸口好痛,好痛......
“这便是背叛。”身后的那个声音森森地笑道,“折腾了一整个晚上了,居然还没死?”
狂风呼啸,迷迭香如同狂舞的女郎在清晨的风暴中引吭。我的身体像是根弹簧一样猛地从地上蹦了起来,我的双目被鲜血侵染,早已目不能视,但是我的声音尚在。
我冲着那个声音的方向撕心裂肺地怒吼道:“我不用你告诉我什么是什么!”
我的声音宛若惨死的乌鸦在生前的尖声惊啸,旋绕在这血色的天空之下,久不绝耳。
“应该由我!我来告诉你!”
我纵身扑了上去,触碰到了一个熟悉的躯体,还有一把冰凉的刀刃。他似乎是吓破了胆子,竟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凭我将那把尖刀夺入了手中。我的双臂疯狂地上下舞动着,天边的红霞燃着我的熊熊的仇恨,水面泛起了浅浅的潮汐,迷迭香拼命地冲我点头微笑着,像是恭敬地团簇在女皇身边的仆人。
“这个,”尖刀刺穿了那人的左肩,“叫顽强。”
“这个,”尖刀刺穿了那人的右肩,“叫复仇。”
“这个,”尖刀横穿过那人的胸口,“叫死亡。”
那个躯体轰然倒下,败伏在了我的脚下,永远地阖目于迷迭香的惆怅之中。鲜血糊住了我的全身上下,我强撑着自己的躯壳,踱步来到了河边——旭日东升,暖阳遍及万物,鸟儿细语,花儿绽放。
又是全新的一天,又是全新的开始。
我探身,将双脚浸泡在冰凉的湖水里,令自己的身躯随着浪花向前漂去。纯净的湖水洗去了我身上的浊污,洗去了过往,洗去了一切。我向着阳光聚集的光斑靠近着,金光将我笼罩。
岸边的迷迭香轻轻地向我挥手。
盛开在坟墓上的风景,她们守护着死亡,追忆着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