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再过几天,农历九月二十七日,是我奶奶逝世三十周年纪念日。按照吾乡习俗,祖先逝世三十周年,是要举行祭奠仪式的。

过年的时候去五合看姑姑,姑姑说起了这个日子。中秋节,一大家人回老家团聚,爸爸又说起来,我翻开日历一看,正好是周末,到时候,我们整个家族的亲人们应该都能聚齐,祭奠奶奶。

可如今,疫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整个地区的人都被疫情牢牢地拴在了原地,谁也动不了。眼看日子就要到了,我想,也许我能用我的笔,为那个特殊的日子留住点什么。

我开始讲了。

从我记事起,奶奶就是个绾着发髻,穿着蓝布或灰布大襟上衣,裹着小脚、束着裤脚的老婆子。如今想起来,奶奶仍然是这个样子。

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一幕就是每年腊月底,我妈喂了一年的猪杀了,要腌肉,奶奶就颠着一双小脚,从五爸家里一步一步来到我们家,坐在厨房的土炕上。等到快中午吃干粮的时候,爷爷也来了,妈妈就从炼肉的锅里捞一块或两块炸得金黄的瘦肉,放在一个洋瓷碟子里,搁在靠近土炕的木柜顶上,爷爷就坐在炕沿上,不声不响地吃那肉块,好像蘸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蘸。我不记得奶奶在妈妈炸肉腌肉的过程中指导过妈妈什么技术性的问题,我只知道,过年腌肉,必须有奶奶在,不然,腌在小条缸里的一缸肉——那可是我们一家人一年的荤菜呢—一定吃不到年底就会长毛、坏掉。奶奶最后一次看我妈腌肉,具体的场景我忘了,我只听我妈说,那一年,奶奶的腿疼得走不了路,是她还是我爸用家里的木头架子车把奶奶拉到我们家的。从那以后,年根儿腌肉,明亮的厨房炕上,再无奶奶。爷爷还吃不吃那一块两块瘦肉呢?记忆里也再搜寻不到那个场景。

小时候,奶奶住五爸家,每年过年或天热的什么时候,我妈去我姥姥家,奶奶就来给我们家看门,给妈妈和爸爸没有带走去姥姥家的我们姊妹几个做饭吃。记得有一次,妈妈和爸爸又要去姥姥家了,又不带我,又是奶奶看我们。要知道,那时候,我们小孩子一年到头能离开家出门玩的机会也就只有姥姥家了。可去姥姥家要走三十几里山路,没有汽车,顶多谁家套辆驴车。谁家都有好几个孩子,因此谁家驴车都没有空位给别家孩子坐。三十几里路,七八岁的小姑娘,跑得动吗?跑不动得人背,谁背得动?那时候,可能,我几年都不能离开家,去别的村子玩。姥姥家成了我们最向往的远方,姥姥家也似乎总有我们家没有的、比我们家多的多的好吃的,还有那些比我大的比我小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玩。我爸我妈应该是抱着弟弟要走了,我就扯开嗓子,跳着脚嚎,奶奶和姐姐拉我我也不管,就嚎。终于,我爸我妈从路的尽头消失了,奶奶也被我惹毛了,从我的大腿根儿狠狠地拧了几下,我是不嚎了呢,还是嚎得更凶了呢,我已经忘了,挨拧腿也是姐姐告诉我的。我只记得,拧大腿好像是奶奶的绝活儿,我们十几个孙子孙女好像都怕。但是,好像只有我被奶奶拧过。

晚上,奶奶陪着我们睡在厨房的大土炕上,山村的夜晚静悄悄的,偶尔有风声掠过薄薄的窗纸,间或有夜鸟凄厉的叫声,惨淡的月光透过窗纸,洒在炕上轮廓模糊的衣物上,柜子上,还有突起的被窝上,一切都是那么诡异又令我恐惧。我紧紧地贴着奶奶的被窝,躲在奶奶的背影里,缠着奶奶给我讲古经(小时候,奶奶把讲给我们听的故事叫古经)。奶奶讲了一个又一个,有的很好玩儿,有的很可怕。我越来越往奶奶身边挤,让奶奶高大的身体替我堵住窗户,央求奶奶再讲一个,再讲一个……大概是夜深了,奶奶烦了,就讲:“古经古经真好听,驴耳朵乍哈死爱听……”奶奶这么讲的时候,我会怎么样呢?日子太久,我已经忘了。只记得以后的好多年,我上学了,认字了,我爸订了好几本杂志,好几份报纸,家里书柜里还有一大摞我爸收集的当年初中高中的语文书,好像还有《七侠五义》等一些古典小说,我都读,还拿笔记本抄。在那个几乎所有家庭都不可能有课外书的年代和小村庄,我老早就读过《白雪公主》《海的女儿》《连升三级》《拇指姑娘》等一些童话和文学作品,可是,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这些都是奶奶夜晚躺在炕上讲给我听的,我脑海里甚至都能浮现出奶奶给我讲这些故事的场景。可是,怎么可能呢?奶奶是旧社会出生的农家女儿,她根本就不识字。现在回想起来,奶奶就是我最早的文学启蒙老师,她的那些古经,为我打开了一扇通往外面世界的神奇的门,培养了我丰富的想象力,让我学会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打量那个沉闷闭塞的世界。

还有一年,夏天,麦子收回来,晒干,打场,快要起场(就是把摊开在整个院子里的混和着碎麦草、麦壳和麦粒的粮食堆归拢起来)时,天突然变了,眼看着雷阵雨从天边滚滚而来了,全家大小齐上阵,总算是在大雨降下之前拿零零总总的塑料布之类的东西把麦堆儿盖上了。谁知,这一场雨一下竟是好多天,被雨泡到的麦子一簇一簇都长出了胖胖的、白白的、嫩嫩的芽儿。据说,那种麦粒能做麦芽糖,可好吃呢!麦芽糖终究没有吃上,不知道是奶奶和我妈都不会做呢,还是没有心情做。只知道,那一回,据说爷爷被奶奶骂惨了,说爷爷不知道看天气,不知道给我爸操心哪天适合打场扬麦子。那时候,那一院子混在碎草里的麦子,可是我们一家大小一年的口粮呢,当然还要交公粮。那一年,麦子够吃了没有,我也忘了,只是听我妈说,我奶奶是这样骂我爷爷的时候,我就觉得心里暖暖的,就觉得在那个孤僻的小村庄,我们不是孤单的一家人,我们还有爷爷奶奶为我们家操心。

还记得,没上学前,奶奶他们还住在老房子里,老房子院门前,有一条宽宽的巷子,夏天,每当阴凉从对面的房顶上一点一点落下来,爬到两尺多宽的时候,奶奶就会和隔壁院子的三太太坐在阴凉里家长里短,我就在奶奶周围又野又疯。有时候我玩着疯着,突然不知道什么原因肚子疼,奶奶就叫我躺在她面前的土地上,给我揉肚子,边揉边唱:“肚儿肚儿不疼了……黑狗吃上黑狗疼,黄狗吃上黄狗疼……”真怪,奶奶就那样边唱边揉,边揉边唱,慢慢地,我的肚子果真就不疼了,一蹦子跳起来,身上的土,奶奶会给我拍两巴掌吧,谁知道呢,我又玩去了。

也是小时候,邻居家种玉米了。那时候,玉米在我们那个村子多稀罕哪,好像只有他们家有。那天,他妈煮了玉米,他就拿了一根,在我们几家门前的空地上边玩边吃。那诱人的香味儿,那金黄的玉米粒儿,那一口一口啃着去吃的美劲儿……馋死我了!我伸出手,跟他要:“给我给些!”小时候,伙伴们谁吃好吃的,我们都这样要着吃。他没给我吃些,却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扯下一颗玉米粒,飞快地塞进了我的鼻孔里。我伸出食指去掏,没承想反倒推进去许多。鼻孔被堵住了,只剩一个鼻孔出气了。边上的大人也吓慌了,我妈把我领回家,我爸还是我不知道的谁叫来了大夫,拿着镊子,说是打算给我动个小手术。奶奶是什么时候来的呢?在医生动手之前,奶奶不知道用什么神奇的手法把我鼻孔里的那颗玉米粒儿弄了出来。据大人们说,奶奶的这一神奇手法,让我避免了成为一个豁鼻子姑娘。玉米粒️掏出来,我又跑出去玩了,只是,大概再也不敢伸手跟人要玉米棒儿吃了吧。

再后来,奶奶腿疼到走不了路了,五爸和我爸两个人领着奶奶先去兰州,又回到靖远,医生说奶奶的病是骨髓癌,已经是晚期。在靖远住了一段时间医院,奶奶回到了家里。小时候的我很怪,我想奶奶,可我又不敢去看病中的奶奶,到奶奶家去,就在院门外偷偷站一会儿,又偷偷溜走。我记得有一回奶奶骂我,硕我不去看她,其实,我每天都想看奶奶,可是又很害怕nn害病的样子。我小时候好像很害怕家人有病。

刻在我脑海里最深的一幅画面就是:无数个日子悠长的午后,上房的炕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地各居其位,明亮的阳光从玻璃窗上洒在炕上,空气中有细细的灰尘飞速旋转飞舞,炕的正中间斜斜地放两个靛蓝色土布做的方枕头,爷爷奶奶一人枕一个,爷爷嘴凑在一把拳头大小的墨绿色小茶壶上滋溜滋溜地抿茶,奶奶有时候一根纸吸烟,有时候不吸,就那样笑笑的侧身躺着,和爷爷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什么,有时候也和坐在椅子上的我爸我妈还有我伯伯叔叔婶婶们说着什么,当然,还有我们这一一大帮孩子。有一回,我一个人去奶奶家,爷爷奶奶也是像这样躺着说话,我也趴在炕沿上和爷爷奶奶说话。不知道是说到了什么,爷爷奶奶就开始笑话我,说我是“谎溜子”,意思就是我老爱撒谎骗大人。那时候我多大呢,忘了,反正已经懂得难为情了。爷爷奶奶的话肯定是让当时的我难为情极了,也羞极了,我记得我慢慢地退到门口,不急着出去,把两扇木门拉上,站在门槛上晃悠,晃悠了一会儿,估摸着爷爷奶奶不注意,我把门从外面扣上了,还找了一根小木棍别上了,然后偷偷溜了。后来听说,爷爷要出门才发现门开不了,没办法,爷爷只好扯掉窗纱,从窗口跳出去。之后好多天我都不敢去奶奶家,怕他们问我干嘛把门扣上。其实,扣门这件事,爷爷奶奶从来没问过我,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她们那时候为什么不问我,也不骂我。

……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故事就一个一个跑出来。唯愿奶奶和爷爷在我们心中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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