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家

                              引子

      每逢节假日,朋友圈就变得热闹起来。圈友们记录着各自生活的点滴幸福,晒的内容五花八门,晒得最多的也让我感触最深的当属回老家的各种细节。

        每次看到圈友回老家的内容,我一定会“驻足”停留许久,把大家记录的细节与记忆中的场景重叠,把自己代入其中,为别人的家庭欢聚而感动且羡慕,同时内心里生起一丝丝落寞甚至难过。我好像没有老家可以回了,这种感觉以前只是偶尔掠过,淡淡的,但今年国庆这种感觉挥之不去,时不时在脑海里盘旋。都说于成年人而言,家是归途,是一张温暖干净的床铺,是一桌丰盛的热气腾腾的饭菜,是可以做回小孩儿撒欢儿的地方,如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家对于我从来就不曾存在过。老家于我现在更多的只是一种记忆和象征吧。

        记忆中的家一直都是比较冷清的,可能更多的是凸显一种冷,那种冷有真切的生理上的冷,也有一种心底深处的悲凉感,与传统意义上家是温暖的港湾很不一样。

        我的原生家庭有五口人:爸爸、妈妈、两个哥哥和我。这种两男一女的孩子组合在当时的农村家庭是最让人羡慕的,按说我爸我妈可以在村里挺直腰杆子,很神气才对,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最起码在两个哥哥成年之前),爸妈在村里属于没有话语权的相对比较弱势的那一拨人。原因有二:一是穷,让人看不起。家里劳动力不足,养育三个孩子,艰难程度可想而知,所以穷是常态,在没有实行责任田包干到户之前,家里每年都是超支的,意思是夫妻两个在队上一年干到头不仅没有赚到钱,还要倒欠队上不少钱(特殊历史时代造成的,并非有任何针对性)。这就导致队上干部天天不拿好脸色给我父母,连带着我们几个孩子也受了不少嫌弃;二是武力值不行,让人敢随意挑衅。父亲个子矮小(深高155公分),母亲生性懦弱,农村各家各户之间少不了为各种鸡毛蒜皮的事吵架,甚至大打出手(可能我们今天的人会觉得不可思议,觉得他们格局小,问题是为了一日三餐而苦哈哈跟天作斗争的农民在那个时代除了眼前那点东西,哪里有容得下村外世界的大格局),这种时候父亲永远是输的那一方。当然对于我们这几个孩子,人家逮着机会也是很敢下死手的。我记忆最深的一个画面是当时十岁的二哥被我本家的一个叔叔狠狠摔在石板上头破血流,八岁的我吓得哇哇大哭。事情起因是人们把花生摊在稲场上晾晒,各家的孩子去稲场时不时翻动一下花生。稲场周边堆的都是各家把稻子脱完之后的码起来的稻草垛,孩子们喜欢跑到草垛上玩。那个本家叔叔的女儿也来翻花生,于是男孩子们就笑,这个女儿就拿扒拉花生的竹竿去打草垛上的男孩子,但是男孩们躲开了,没打着。这个女儿哭着回去告状说自己被人打了。其实当时好几个男孩子在那里,我记得我二哥并没有跟着起哄,毕竟是本家妹妹,而且全村人都知道这个本家叔叔护犊子严重得很,根本不讲道理,二哥再调皮这种主动找打的事也断然是不会干的。但大家心知肚明的原因本家叔叔只揪着我二哥要揍他。我二哥吓坏了,满村跑,最后跑回家躲在一个很大的储物柜里,但还是被本家叔叔找到了,一把把他从柜里拖出来,拖到大门口,直接把他摔在石板上,当时二哥后脑勺着地,鲜血直流,也是命大,逃过一劫,小命保住了。但可能是命中注定,二哥在两年前44岁的时候死于非命,也是后脑勺着地。二哥被狠摔那个画面给我的冲击太大了,到现在还清晰地印在脑海,包括二哥当时恐惧绝望的表情我还记忆犹新。

      由于常年累月为生活奔波,劳心劳力,又加上经常在村里受人欺负,父亲的脾气相当暴躁,在家里对老婆孩子天天大呼小叫,轻则怒骂,重则下狠手揍。我算幸运的,是女孩,又是最小的,没有挨揍的记忆,但是天天饱受横眉冷对,怒目圆睁的训斥是少不了的。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与其说是懂事,不如说是一种自我保护,只有通过不停地干活儿才能免遭精神上或者肉体上或者双重的压力。即便如此,家里每天都充满了吵架声,真的毫不夸张,一天不断,甚至隔不久就有殴打发生(妈妈,大哥是经常性的受虐对象)。我最怕的是晚上,因为白天都在田间地头忙活,有时还能躲出去,但是晚上就都在家,没处可躲,于是怒吼声,哭叫声掺杂在一起,好不热闹,留下我和年幼的二哥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刚开始还有邻居来劝劝,后来大家习以为常,不再劝了,毕竟天天同样的剧情上演,劝也劝不了,索性随他去吧。家里每天上演的剧情其实起到了很可怕的推波助澜的作用,那就是让我们家在村里的地位更加低下。

      说说我的懂事(生活所迫,不得不为自保而采取的策略)吧。我七岁不到就像大人一样在田地里劳作,除了上学,其余时间一天不落。我手脚伶俐,动作麻利,小小年纪就练就了干活儿的技艺,速度不比大人慢,是一把好手,于是经常我被当做大人和别人家换工。经常在各家农活儿时间错开的时候,比如我去别人家割稻谷插秧换别人到时候帮我家干同样的活,在眼界狭小精于算计的怕吃亏的农民(不好意思,我出身农村,看过太多让我不齿的事,实在对农村对农民喜欢不起来)那里,我还能顶得上大人的工时,可见我真的不比大人差(甚至略胜一筹,因为我年纪小单纯不会偷懒惜力)。在“双抢”(抢收早稻,抢种晚稻)时节,我每天五点不到跟着大人起床,摸黑去田里干活儿,等到太阳出来,七八点钟就回家吃早饭,吃完早饭又下田,干到11点左右(太阳实在太毒辣,太热,怕中暑)回家,然后我还要抓起一家人的脏衣服顶着太阳去池塘里洗。下午三四点等暑气稍散一些,我们又要下田了,一直干到晚上八九点实在黑得看不见了才顶着一身泥巴深一脚浅一脚地胆战心惊地(怕踩到蛇或者刺或者玻璃渣子)赤脚回家。

        “双抢”过后农活稍微不那么紧张,我不用天天下田,但还是有事做,要么放牛,要么打柴,要么扯猪草,休息是不可能休息的,睡觉是可以稍微多睡一下,但也不会太晚,不到六点,我肯定会被我爸吼起床。真的是吼,我到现在都记得那个声调那个说辞,每天的催起床台词都一样:“这么晚了,还睡,你也不看看么时候了,你看能华(化名,我从小的玩伴)起来一早上了,衣服都洗好了。”于是我赶紧连滚带爬下床,一秒都不敢停留,连眼屎都来不及擦,立马抓起家里的脏衣服奔向池塘,事实往往在池塘我能碰见能华。我记得我进初三那一年,“双抢”过后的八月,我们要补课,在学习不耽误的情况下,每天早上我早早起床先去山上打一捆柴回来,再匆忙喝几口粥。说是喝粥,但那粥很烫,通常喝不了几口,只是意思一下不至于让没吃早饭的事实那么明显。接着慌里慌张骑上自行车去到5里之外的学校上课(所以我很小就落下了胃病,那时经常胃痛,但通常自己忍着,也不跟大人说,说了也没用。直到上了高中,痛得更频繁了,家里的钱也不那么捉襟见肘了,才去县医院做了胃镜检查,医生开了药,吃了很有效,这么多年没再痛过了)。下午放学回来,趁天还没黑,先去地里拔草再回家,晚上就着昏暗的油灯(农村那时经常停电)赶作业。

      记得有一天早上起床,妈妈要去田里除草,我就负责做饭。早饭自然是煮粥,为了赶时间,也为了节约柴火,灶里边烧火边用土壶(一种放在火里烧开水的铁质壶)烧水,水开之后,我拿火钳把土壶夹出来往开水瓶里倒。我一手拿火钳夹着土壶,一手去揭开水瓶的瓶塞,谁料火钳滑了,土壶掉下来了,整壶开水淋在了我的大腿上,当时立马起了几个大水泡。我又痛又怕,家里没有别人,很是绝望,大哭起来,想吸引邻居过来救我。哭了好久,一个姐姐被我的哭声吵醒了,她起来到我家来看到我的惨样,立马去对着田野喊人,田里的人互相传话(有点类似千里传音,这是我为数不多的对农村有亲切记忆的活动)把消息传给我爸妈。我爸妈立刻赶回家,当然首先不是安慰我(安慰是不可能的),而是两人互相指责,接着怪我不小心把自己烫伤了。于是那个暑假接下来的补课我都没能参加。同村的同班同学帮我带话给老师请假,听他回来转述得知当他在全班面前说我用土壶烧开水把自己烫了,全班哄堂大笑,他们觉得竟然还有人家用土壶,真是搞笑(又土又穷)。看看,那时的人们,自己本身并不富有,但是会逮住一切机会嘲笑不如自己的存在以此来显示自己的优越。

      说起放学干活,我当时最讨厌的经历之一就是放学路过我家田地的那一条必经之路。每天放学经过那里,我爸必定会扯着嗓子分配任务,叫我务必务必要去哪块地干什么,到现在经过那条路我还会有反应。

        上了初中之后要住校,永远忘不了9月下旬开始夏天的余威已尽,天气开始变冷了,需要带棉被去学校的情形。印象中同学们带的都是要么漂亮要么崭新的被套,而我带的是家里最破的都不用的补丁摞补丁的被里,被面到是很看得过去浅橘色的带龙纹的绸缎缎面。我内心很不情愿,觉得很丢脸,怕人嘲笑。人越是穷越是有一种奇怪的自尊,总觉得别人都会关注自己,时至今日我才猛然惊醒,那其实是一种极度自卑(真想穿越回去抱抱那个单薄无助的小女孩)。妈妈的说法是,小孩子睡觉不老实,被里经常要蹭到,很容易蹭破,所以用不着好的,坚持给窝缝那个叫花子看了都会嫌弃的被里。好吧,小孩子就不配有自尊呗。于是那个冬天,每当天气很好,大家都把被子拿出去铺在草地上晾晒的时候,我铺的被子总是最起眼最与众不同的那个。别误会,不是因为破,而是因为别人都是把被里朝上摊开晒,而我是把被面朝上摊开晒,毕竟谁会愿意把自己的贫穷公之于众呢?这是小小的我能为自己挽尊的唯一伎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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