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初期,国土沦丧,众生流离失所,逃亡与求生中,丑与恶的美丽外衣被毫不留情的扒开,人与人之间不需再借助虚与委蛇来继续那冷血的面子工程,一夜之间,所有的麻木不仁,无情,自私全都冲破皮囊,像利剑一样,刺进同类的耳目心脏。
在这时,一些知识分子以全知的视角俯瞰苍生,他们看到了愚昧无知,看到了数千年传统文化腐蚀下破败不堪的心灵:自卑自傲,自欺欺人,自私自利,以自己为中心,画地为牢,视一切外物为敌,伤害他人,又被其所伤,正如那句古训:“杀人者,恒被杀之”。
可那又如何,生活还是要继续,文人志士之所以发声,有两种因由:1、享受位居高处的优越感。2、借用鲁迅先生一句名言:“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我想周作人先生最初随着时代的洪流“满口柴胡”地说教,未必是出于后者,但无论何时,深知诗歌应要“真挚与诚信”的他,当一排排整齐的文字从笔尖流落,一定都是抒其意,言其志,可能有所回避,并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坦诚,但那周旋与含吞中,那对生活的反复描摹中,所隐藏的,可谓之深。或许对于我们来说,那有如盲人摸象,永远无法得知其全貌,但若有感有悟,不妨来探究它的曲折含义。
在这里,我想借几首杂诗中的生活意象,来触摸在那样一个动荡的时代,朝不保夕,血气氤氲,生存都被威胁,是什么支撑周作人身在其中,竟仍不忘“故乡的野菜”、“北京的茶食”,仍能安居那僻静的一隅。
《往昔三十首》之一:“竹笼架熬盘,瓦钵炽白炭。上炙黄米糕,一钱买一片。麻糍值四文,豆沙裹作馅。年糕如水晶,上有桂花糁。---儿童围坐圈,探囊竞买啖,亦有贫家儿,衔指倚门看---”老北京的气息浓郁地渗透进了这只言片语中,细致观察与冷静描摹似乎在彰显他生活的闲适。试想如今,我们活得稳定且舒适,可能如周作人一般,将豆沙,桂花糁,麻糍,瓦钵,竹笼,熬盘,细细观赏并不厌其烦地讲述出来的,竟寥寥。我想并非他天生细腻,喜好沉浸于琐碎日常,而是时代相迫,不得不为。有个词语叫做“矫枉过正”,当身心无法安定,环境无法安宁,一个人就需要靠这踩钢丝般的“闲庭信步”来暗合内心对彼岸世界的坚守——那些真的、善的、美的,有所坚持又无所求的一切,可称作信仰的东西。于是我们看到了这样一个周作人,在灰土弥漫的北京胡同中,面容平静,目光闪躲且固执,贪婪地搜索着身边仅存的一点点温暖。他的温和是从激烈中攫取出的,有如祥林嫂攫取的眼神,期待一个能让自己安心的答案,然后从容地闭上眼睛。
“---老去无端玩古董,闲来随分种胡麻。旁人若问其中意,且到寒斋吃苦茶。”,请看“无端”与“随分”两个词语,好像有种随波逐流,百无聊赖之意,但随即又解释道:“旁人若问其中意,请来寒斋吃苦茶。”,不言而喻,周作人并非止于“无端地玩古董,随分地种胡麻”,也并没有止于描写“无端地玩古董,随分地种胡麻”,而是在无比隐晦地传达一种解释——是试图解释在寒斋与苦茶中,历久仍无法释怀的苦涩,寒冷:也是一个天命之人无法尽述的全部心声。我曾读过一句话,描述周作人叙述语言的迂回曲折:“他的每一句话后面都跟着一大堆中外典籍作后盾,仿佛是带领了千军万马,为的是攻克一个小小的城池。”,文也好,诗也罢,都是在隐瞒中,又希求人寻找答案。我想正是这一份自持,让周作人不得不用更细的触角感受生活,如此才可以铺陈大段的语言词句,以掩埋一颗小小的尖锐石子。
“禹迹寺前春草生,沈园遗迹欠分明。偶然拄杖桥头望,流水斜阳太有情。”
读罢自然联想到陆游悼念唐宛的《沈园二首》其一:“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周作人身临其境,看到曾让陆游触景生情的禹迹寺与沈园如今已杂草丛生,甚至遗迹都已无从辨认,必然感受到浩荡历史长河的力量,人活一世,曾不能以一瞬,所谓挣扎,所谓前进,都是非常无力的事。但周作人以他一贯的曲折迂回点缀上了这样两句:“偶然拄杖桥头望,流水斜阳太有情。”,大喜过望后总会有悲伤来袭,极端绝望后,也总会看到夕阳日日美好,从不停歇。或许自身的努力渺茫且不被认可,但年复一年的“流水斜阳”,总会以它独有的方式,向你证明,总会有一些事不是徒劳,而就算是徒劳又如何呢,流水斜阳依然有情,有温度,它给不了你什么,但聊以安慰。
经历过大起大落与巨大内心矛盾的人,往往对残破的景象非常敏感,如春草生的禹迹寺前,沈园的遗迹,以及桥头,流水,斜阳,这些都是琐碎日常之外的点缀,于惊鸿一瞥时闯入他的心扉,继而引起一些感念,一些遗憾,一些希望。1937年,周作人写下了《苦茶庵打油诗》所录为其四,纵观其余几首,不论是“燕山柳色”还是“故园未毁”都是一些凄凉的景色意象,体现出周作人生活的另一面,即——感受细致的吃食,缓慢的情调外,一些稍微阔大一些的今昔之感,家国之思,这对于国破家亡的人来说,不可避免,对于像周作人这样追求个人自由的知识分子来说,更是无可回避。
至此,我想说,周作人之所以能在纷扰的世事中守住“自己的园田”,是因为他用——试图逃避的闪躲又固执的——眼神来仔细观察生活,他可能迷恋那样一个过程,看到,听到,然后一笔一画地写下来,在那个瞬间,放下很多事,或者遗忘很多事;他中庸的个性,迂回曲折的表达方式,也促使他不得不细腻,不得不感常人不可感,视常人难以视,因为想要表达的东西太难以启齿,所以他“铺陈大段的语言词句,以掩埋一颗小小的尖锐石子。”;最后,个性中,对自由的向往,让他伤感,于是看到凄凉,看到破败,这些无法忽略的意象。
如今天下太平,人心尚且惶惶,我们不能否认身居乱世的周作人身上有着太多值得我们借鉴的品质,无论身处何样的时代,只要把自己心中的路一步步踏实走完,就足矣让我们安心离开这个世界:“后世名”是太浅薄的东西。
我想周作人离开的时候,内心是无畏且无憾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