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我们这的风俗,冬至那天是要喝鸡汤的,头天晚上,我妈就趁着鸡上宿的时候,捉住了那只喂了半年的乌鸡。可我妈是出了名的胆小,活到45岁从来没杀过鸡,所以一大清早,我妈就拎着鸡、拎着还没睡醒的我,拎着刀、盆和热水,去敲邻居大奶奶家的门。
大奶奶一看我们手上拎着的东西就明白了来意,赶紧让我们进了屋,说她喂完小孙子就有空了,让我们坐会。我一进屋就看到了在床上哧哧乱爬的小娃娃,一问才知道这是我明叔最小的孩子,刚刚满8个月。我摸摸他的脸蛋和小手,软软的、弹弹的,又戳了戳自己的老脸,只能感叹一声岁月是把杀猪刀,我的举动把他逗乐了,咯吱咯吱地笑了起来。跟他玩了会,我就坐在火炉旁的小凳子上,给大奶奶腾出地方喂小家伙,也给我妈腾出空来和大奶奶聊聊家长里短。
只见大奶奶拆开了一包饼干,捞起锅里温着的袋装牛奶,用嘴撕开牛奶包,把它倒在了小家伙专用的小木碗里,又拿起半块饼干,慢慢地泡在牛奶里,直到饼干全部浸到碗里,泡得松松软软,再用勺子分成一小块一小块地,送到小家伙的嘴里。小家伙玩着吃着,不一会就吃掉了大半包饼干。吃饱饭的他,摇头晃脑,趴在枕头上,那叫一个肚圆心满。大奶奶放下碗,这才有空跟我们拉拉家常。没说两句,忽然门开了,呼啦啦地进来了5个孩子,有男有女,个头不一。领头的男孩,我认得他,小名叫旺旺,是我明叔的大儿子,今年6岁,是个小人精,跟在后面的两个我猜是明叔的双胞胎女儿,长得很像,眉眼间都有颗美人痣,排在两姐妹后面的小男孩我不认得,后来才知道是大奶奶的外甥,走在最后面的是我晴叔的孩子,刚满三岁,说话还不利索,最喜欢跟着大孩子东走西串。这一群童子军浩浩荡荡地径直奔着炉子冲过来,没等我反映,旺旺的小手就掀开了炉子上的锅盖,我一看里面蒸着七八块芋头(地瓜),跟着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小手伸进锅里,我刚找到筷子想给他们夹,回过头芋头只剩了三块,这5个孩子拿着芋头心满意足地蜂拥而去,好像没人看见桌子上放着的饼干。
回家的路上,我妈说大奶奶的心善,从这芋头和饼干就能看出。这一包饼干虽然不值钱,但是大奶奶把它塞进明叔家孩子的嘴里而没有给晴叔的儿子,也是难得。
这把我的记忆拉回到好多年前,明叔穿着孝衣绑着麻绳拄着木棍在灵前磕头的样子,我还记得很清楚。明叔母亲死后第二年,大奶奶带着8岁的晴叔改嫁到他家,给冯爷爷当了媳妇,给明叔和双胞胎姑姑萌萌和翠翠当了后娘,给明叔的姥姥当了女儿。
狠心的后娘好当,好心的后娘难当。怎么跟公婆相处,怎么跟前任女主人的母亲相处,怎么跟三个还未成年的孩子相处,这其中的酸甜苦辣,我作为外人也只能从一两件小事中咂摸出一丝滋味。
现在想来,大奶奶能做得那么好,其实也来自于明叔姥姥的成全。冯姥姥也是一位伟大的女性,在女儿死后,60多岁的她离开老家,离开儿子、儿媳和孙子,来这里照顾外孙和外孙女,一住就是十年。我以前常跟着冯姥姥蹭饭,最爱冯姥姥烧的白菜炖土豆,每次冯姥姥就会给翠翠姑、萌萌姑、明叔、晴叔和我一人盛一大碗,就着玉米窝头一会就吃完了,小时候总觉得别人家的饭菜更香。吃完饭我们就围在炉子前看冯姥姥纳鞋底,七嘴八舌地争论哪朵花绣的更好看。等到大爷爷和大奶奶干活回来的时候,冯姥姥就放下绣花针,领着我们出去,让他们安安静静地说会话、吃会饭。而大奶奶对冯姥姥的好也都在家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中,大冬天不想让冯姥姥起夜,又顾着冯姥姥的面子,就偷偷给她放个夜壶,冯姥姥喜欢吃酸枣,大奶奶就领着四个孩子去山上摘,每年过年总会给冯姥姥买新棉袄、棉裤、棉鞋、袜子,让冯姥姥从头到脚都穿着新衣服。
冯姥姥回老家的时候,已经快80岁了,那时候明叔和蒙蒙姑都成家了,翠翠姑也定了亲。她走的那天,我也跟着大奶奶他们一直送到村口,车要开走的时候,我看见大奶奶往冯姥姥的手里塞了张照片,是黑白的,照片上是个扎着一个大粗辫子的姑娘。冯姥姥一看照片就流泪了,手绢都湿透了,我心里好奇,就凑近一点,那照片上的人和蒙蒙姑、翠翠姑长得很像。冯姥姥拉着大奶奶的手,说:“孩子,你来到这家也没再要个自己的孩子,我知道你的心,把这三个孩子交给你,我走得也放心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张照片是明叔的亲生母亲在生下双胞胎女儿后拍的,大部分关于她的东西都烧了,这一张照片也不知道大奶奶是从哪里找到的。
明叔有六个孩子,日子过得有点拮据,他白天跟着建筑队在工地上干活,晚上就自己焊了条船在运河里捕鱼,农忙的时候就帮别人开收割机,为了养家他差点把命给送了。靠近运河边的土地很肥沃,麦穗都沉甸甸的,但因为离河边太近,外来的收割机为了安全,地头一般不割干净,所以运河边的麦子往往是割得麦茬越矮、地头越干净,价钱越高。为了多挣几个钱,别人不愿割得地块,明叔都愿意去,结果在转弯的时候,不小心连人带车滑进了运河里,瞬间就被河水淹没了。正巧是中午,赶上大奶奶来给明叔送饭,看到一群人围在河边就知道出事了,她跑到跟前,听别人说明叔被困在里面,差点瘫在地上,水不停地灌进机器里,明叔眼看就要没了呼吸,大奶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跑到堤岸上搬了块大石头,毫不犹豫地跳进河里,砸开了前挡风玻璃,明叔得救了。
这一砸,明叔对大奶奶的称呼由“婶娘”变成了“娘”。这声“娘”背后饱含了太多的付出和情感,虽是迟到却终究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