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与平日的夜没有什么不同。天很静,恍惚还有几颗星子,疏疏挂着,在窗外明暗。我哄了女儿,提早和她沉沉睡去。
醒来得知,四川阿坝九寨沟地震了,就在我酣然的梦时。
在那个我不曾踏足的地方,山崩地裂,生离死别,一场场劫后救援,混沌一片。而我,在千里之外,在我馨香柔软的床榻上,还可以就着一晨的鸟鸣,满树的朝光,平静地,看一本书,读一首诗,作一次微笑。
灾难来时,经受的人,旁观的人,都仿佛死了一回。一些只道是寻常的事情,全是幸福了。灾难倾覆幸福,却也提醒幸福,只是这样的提醒,代价太大。
窗外,一阵二胡乐声。那位独居的老人,新学琴。简单粗糙的旋律,分外凄凉。我能见那些废墟中的挣扎,那些山石下的呼喊,那些素未谋面的受难的人,同那些翻倒摇篮里受惊的新生的婴孩。
难免地,要去追忆九年前,四川汶川的那场地震。当时,我正值高三毕业班。湖南的这个小镇,竟也有了颤动。全校紧急撤离,我们往空旷的操场上涌去,那可是逃命,是奔生。
现在想来,那一刻,灾难压下来的时候,若还能逆着往死的路上走,劈手去夺去救,便是真的爱与使命了。崇高,从来都是带着血泪与伤痕。
我也不会逼仄,去评点任何明哲自保。毕竟,爱与使命,本就没那么轻易。因为懂得,向着生,是每个生命的流向。
微小的震动很快平息,是虚惊一场。年轻的面庞,又无忧欢笑了,复归那一栋栋方才要飞离的楼宇间去了,仿佛,并不曾发生什么。
我却凝然无动,站在原地,站在天地之间,我真是站在了一段深而大的迷梦里——
这番我们可以淡淡忘却的短暂的惊吓,却是川蜀大地上和着悲怆与凄厉的生死劫。
原来,生离死,那么近。不论那条命,有多新鲜稚嫩。一刹那的事,不管那条命,上一秒在想什么。死的人,变成了新闻里的一串叠加的数字,来不及对这个匆匆的世间,说上些什么。
我将永远无法忘记,有一场地震的余波,曾落在我的十八岁里,落在我直面生死残酷、长存天地敬畏的伊始。
那仅是震波的微渺涟漪,亦足以让我一生震颤。
九年了。
晚间,和身边的那个人,并行在星空下的闹市街巷。我的手被轻握着。他的掌心,是一片丰沃明秀的草地。
九年前,青衫磊落,他与我站在同一块操场,历经同一次逃生。九年过去了,我们的孩子,已经三岁。
心中,突然涌起感动,抬眼去看,霓虹光影中,他深长的目光,正向我倾来。
他要说的,我懂,我要说的,他懂。岁月里,还要什么海誓山盟?能陪你行一程,就已经足够。
震后,发了一条信息给她,一个人在四川求学,多少有些担心。唉,本不用担心呀,她正想着将那架上的丝瓜藤,如何做成一碗菜。
也是,她有她清明自觉的梦想做信念,这样要强却安乐的女子,上天舍不得。
登上蜀道,修上三年。她如一枚种子,走过万水千山,唯有如四川那样饱经忧患与痛楚的深情的土地,才能生根。这都是刚刚好的缘份。我期待着,她平安归来日,那一树芳华。
今夜,无风雨。入秋的夜,静如一笔流转的暗墨。草间有长鸣的蟋蟀,那样嘶着,深深浅浅,心与时光,都悠长起来。
我们终归会淡忘那些恐惧与悲伤。我愿,一切在难中的人,枕着这一阙夜,连着今夜之后的日子,有好眠。
明日阳光,会照上你的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