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冬天的表面是温柔的,但是温柔背后是彻头彻尾的冰冷。冰冷的凌晨,冰冷的出租屋,冰冷的闹钟响着。我离开冰冷的被窝,用冰冷的水匆匆洗漱然后出门,冰冷的风一吹,我的身体和心就更加的冰冷了。
路灯还没有点亮,我小心翼翼地走在黑漆漆的路上。前面是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鲜红的招牌闪闪烁烁着,明亮的灯光透过硕大的门窗照了出来,前面那一小节的路面一下就变得明亮而且温暖。
路过便利店的时候,我没有耐住里面温暖的灯光,情不自禁地向里面暼了一眼。里面有一个年轻的店员,他蜷缩着身体,眼睛微微地闭着,头压在胳膊上,而他的胳膊则支在柜台上——他昏昏欲睡着。我一边向前走,心里一边琢磨——看来店里也不温暖,要不然店员也不会把身体缩成一团。忽然我就觉得那店员很可怜——他和我一样为了生活,熬夜在这寒冷的清晨。
又向前走了一段,随着运动我的身体热乎了起来,心也就热乎了起来。马路的对面有一个大大的仓库,灯光明亮,早起的人们已经在这明亮的灯光下,热火朝天地往车上装货了。我是一个装卸工,为了“淘金”从北方落后偏远的村子来到这个富丽堂皇的南方大都市,做起了装卸工的工作,一做就是三年。我小跑着穿过马路,一声不吭地就加入到装货的“队伍”里。
不一会我更热了,头上渗出来汗水,我脱掉外套,用它擦了擦脑袋,就把它丢在一旁。一憋气,抱起一个巨大的纸壳箱,努力地向上一提,抢走几步最后放在车上。
别人和我一样,也纷纷用外套擦汗,然后憋气抱住箱子,抢走几步,然后装上车。我们没有说话,偶尔会有眼神碰撞,然后他们的脸上挂着勉强的微笑,并不是他们笑得不真诚,而是巨大的箱子已经占尽了身上所有的力气,所以笑容只能勉强。看到这样的微笑,我也会回敬一个微笑,我想那一定也是勉强的、几乎狰狞的微笑。
车上的货终于满满当当了,透过高耸的纸壳箱,太阳的光辉透出了一点点,照在我们这群装卸工的脸上,这次我和他们都笑了——真诚的、满足地笑了。我们气喘吁吁着,终于可以畅所欲言了。
一个面容黝黑的大叔,扔给我一支烟,一边擦汗一边说:“三儿,快过节了,你票买好了不?”我一个愣神,烟没接住,掉在了冰冷的地上。我尴尬地笑了笑,弯下腰去拾烟,头上的汗水“噼里啪啦”地在灰色的地上,还有白色的烟卷上。突然鼻子有点酸,想哭。我快速拿起烟,直起腰板,尴尬地掩饰着,“咳咳,赵哥,我都买好了,年根走呢!”
叫赵哥的黑脸大汉,此时烟已经抽了一半了,他吐了一口烟雾,突然就兴奋了起来,他黑黑的脸上挂着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三儿,俺也是年根走,票都买好了。”说着他从兜里摸索拿出一张火车票,灯光下皱巴巴的。“昨个,还给你嫂子通电话了呢,你嫂说腊肉都预备好了,就等俺回去了……”
腊肉!突然一个画面飘过我脑海,我坐在家里破桌子旁边,老妈端来红通通的腊肉,我大口大口吃着,老爸则坐在对面,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酒,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咽了口唾沫,低头点烟。赵哥却走过来了,用肩膀撞了一下我的胸口,“三儿,你说咱们这帮人也就过个节能回去对吧!”我点了点头,他又撞了我一下,“你说回去喝几盅酒,晚上抱着婆娘一睡,美不美啊!”
我抬头看着赵哥兴奋的脸会心一笑,这个黑脸汉子更不好意思了,他蹩手蹩脚地转回头,弯腰拾起了地上的衣服,招呼我:“走啦,三儿,赶紧去吃口东西,一会还有一车呢!”我用力地吸了一口烟跟了上去。
早饭照例还是面条加馒头,我们干体力活的人饭量都很大,吃过早饭后,我们又回到仓库门口,抽了一支烟后,又开始忙活了起来,直到夜里。
又回到冰冷的出租屋,我犹豫了再三,还是拿出了电话,电话好久才通。
“三儿啊!”老爸熟悉的声音。“爸,今年我又回不去了,车票不好买!”然后电话那边是沉默,然后还是沉默,最后是叹气。“那你,那你照顾好自己吧!”老爸的声音似乎有些哽咽了。“对了爸,你下次赶集的时候,能不能去镇上给我邮几块腊肉啊,馋了。”“嗯,行。”老爸还是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我又和老妈说了几句,就在她说“电话费贵”的催促下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我留下三百块钱,剩下都转到老爸的卡上。我不是不想回家,而是这里离家有三千多公里,路费的钱够给老妈买上半个月的药了。我还是继续早出晚归的装货,然后眼巴巴地等着腊肉的到来。
年越来越近,腊肉却还没有来。今天装完最后一车货,我就放假了,心里正在合计着春节的时候去哪里赚钱。
司机来了,“小兄弟家是那里的啊?”我抬起头说出了那个三年没回去的地方。他愣了愣,“正好啊,我送货路过那里,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家?”我忽然心里一阵儿乱跳,茫然看着司机。“不收你钱,路上陪我说说话就好了。”我千恩万谢后,跑回出租屋,拿上几件干净的衣服就坐上这辆颠簸的货车……
道路很颠簸,我很兴奋,路上我总是拿出电话又放下,我调皮地想不要告诉父母给他们一个惊喜。货车固然很慢,但终也是到了我的家乡。
从收费站跳下货车的时候,我突然感受到到了阔别三年的、北方的、家乡的寒冷。这寒冷是直接的,毫不掩饰的冷,可是我的心确实无比的温暖。我加紧脚步向着熟悉不能再熟悉的方向走去,然后我开始加快了速度,最后我跑了起来。
村里的年味很浓,一进来我就闻到空气中硫磺的味道,那是辞旧迎新、欢聚团圆的爆竹的味道。熟悉的土路,熟悉的矮墙,熟悉的家就在眼前。
“爸,妈,我回来了!”我无比兴奋地打开冷冰冰地门,还没进屋就大喊了起来。熟悉的门帘打开了,我看到了母亲布满沟壑的脸,她一脸不可思议和疑惑,“三儿,你咋回来呢,不是说不回来了吗?”我跑过去,一把抱住母亲有些佝偻的、矮小的、瘦弱的身体,再也忍不住了,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好久我才止住抽搐,“妈,我爸呢?”
“你爸啊,去给你送腊肉了,说你三年没回来了,要去给你一个‘惊喜’……”
嘭……啪……
不知道谁家放了一个“二踢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