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性”挣扎因此成为政治、成为人类文明史的核心问题、甚至惟一问题。
真正的情深,倒是纯然的忘我,因此,近“仁”即“慈悲”。值得一提的是,易顺鼎差点殉身的亡母陈氏,逝后还不断以乩仙的身份留诗人间——易氏家族迷恋扶乩的事迹相当著名,参见陈松青《易氏一家的乩笔诗》。不妨说这也是同样深陷此道的易顺鼎得名“仙童”的原因之一。易母诗中有一首即直言“情—性”关系:
我生防情如防水,一朝有溃即千里。
我生守性如守城,中夜贼来心不惊。
以是持身身寡尤,以是待人人皆诚。
周旋进退六十年,质之白水差可盟。
(《倚霞宫笔录》卷一,癸巳十月二十七日)
让人略感诧异的是,易顺鼎诗词创作的下坡路似乎就是母亲去世之后开始的。这是否跟他远离了母亲此种严苛的道德约束有关?所谓“溺于绮语,不能出,绮障日深”(钱基博语)。那备受王闿运责备的《哭庵传》即作于母亲去世之年。而易母殁后至于赢得士林公挽之曰“天下圣母,女中圣人”(参阅王森然《易顺鼎先评传》),其生前贤声可知。
易顺鼎生平多“淫词艳句”,晚年题赠伶人更多下流恶俗之作,冒广生所谓“实甫近日诗词,多堕恶道,要其聪明绝世,当筵倚马,则固万人敌也”(氏著《小三吾亭词话》),樊增祥干脆说他“年事愈长,文字愈下”。《八声甘州·六忆词》是其“淫艳”代表作之一,却不妨一录:
忆来时、提着金缕鞋,刬袜下香阶。似流云吐出,一轮华月,光照楼台。浑把春风带到,沿路牡丹开。香自伊怀里,暗扑侬怀。底事佩声又远,早知人性急,故要迟回。甚工夫未破,犹待小鬟催。肯相怜、停辛伫苦,为惊鸿,费尽魏王才。还只怕、空言少据,定所难猜。
忆坐时、端正不夭斜,故意迟些许。但焚香扫地,莫思闲事,误了年华。侬学善才童子,甘拜九莲花。才把双钩捻,晕起微霞。朋比薰炉妒何意,任海棠红绽,懒去看他。怕起来时,略略有些麻。记凭肩、吹笙花底,故嗔人、压损画裙纱。方锦褥、镇常亲近,软玉无暇。
忆食时、初竟晓梅妆,对面饱端详。是天生两口,甜恩苦怨,总要同尝。还把檀郎二字,细嚼当槟榔。漱水休倾却,中有脂香。闻道别来餐减,只相思一味,当作家常,想瓠犀微露,剔着尽思量。恁桃花、煮成红粥,早拼他、心里葬春光。侬只梦、胡麻饭否,不梦黄粱。忆眠时、凤帐掩娇颦,脸印枕痕新。任金钗压扁,罗衫摺蹙,休唤真真。只恐和人和梦,都化作梨云。梦里何滋味,犹咽香津。那日回廊中酒,有猩红万点,铺做重茵,被檀奴欺负,偷解茜纱裙。甚东风、相扶不起,被春愁、困了柳腰身。凭仗着、三生恩眷,消受横陈。
忆立时、初出绣帏中,偏爱画阑东。正伤春人独,落花微雨,归燕帘栊。添个小鬟扶着,高下四眉峰。遮却湘裙半,一树嫣红。曾似羽林夜约,累卿卿久待,酸透双弓。斗腰支谁俊,私语更喁喁。愿天怜、比肩人瘦,把双魂、吹化海棠风。还记否、柳绵缭乱,蓦地相逢。
忆去时、红浪涨衾窝,一半泪痕多。把兰心玉体,通宵赠遍,重赠秋波。指点画楼珠箔,明日是星河。留着飞龙骨,甘为伊拖。若道梦中遇也,却分明换得,凤帕香罗。便生涯是梦,梦肯再来么。送春归、一天花雨,问何人、禅榻伴维摩。从此后,凄年苦夜、细细消磨。
如此“檀郎”,福也祸也?设若更有读者痴过易君,以为此种痴缠能够疗救人生,正是着魔不浅。
此词不惧污人眼目择录于此,正为其“痴”得让人痛。词人根性中还真有一分憨,所谓“一生崇拜只佳人,不必佳人于我厚”(《数斗血歌,为诸女伶作》),却因此陷入了“迷”。可惜可怜如此华丽美才轻抛却,痴痴守候一颗根本没有可能的空花幻果,“天生才子供何用,点缀群花足解嘲”(高旭赠易顺鼎诗),若说“饿夫梦饭”饮鸩止渴,易顺鼎可算做到极致——他本就有几分走极端性格。例如他的苦孝灭性,不仅母丧“涕泪如膏”,1906年父亲去世,四十九岁的易顺鼎同样“苫块积苦风湿,病绝复生”。
而且,眼尖的读者必能明白,易顺鼎的“六忆”实出于虚构,倘若生活中真有如此完美的“艳遇”,他就不会继续絮叨了,犹如他笔下暮年多少与坤伶的“目成”都是一厢情愿。“恩重能教性命轻,节危转见神明定。不得红颜一死来,英雄万古都无主”(易著《田将军妾张氏殉夫诗》),此人实在倒是个理想主义者。
这才是其才华与性情真可怜人处!
这才情与痴憨并观,总能让慧冶独具的局外人生出心疼:都道梅兰芳能够于艺苑声名鹊起,跟易顺鼎《万古愁曲》之极力揄扬有关,而“梅深感之,病中馈珍药。既殁,致重赙,哭祭极哀”、因此被称为易之“晚遇”——也许正为同敏于情,梅兰芳还是懂得易顺鼎“无行”可恨背后还有一丝丝真诚与厚道:“情及倡优”(王闿运语)固有滥情嫌疑,却也保证了并非流于把玩——这甚至也是二晏父子情词的根本差异。易顺鼎的确不会也不擅玩世,他真正玩弄的只是越来越面目模糊的自己,所谓“名士一文值钱少,古人五十盖棺多”(易著《买醉津门雪中》),因此可憎可笑之外,骨子里更有可伤可悲。
王森然同样懂他“字里行间情深一往”,于是体谅他“民国以来,以满腔幽愤,一寄之於金樽檀板之间,舞衫歌扇,到处留情”,所谓“人生必备三副热泪,一哭天下大事不可为,二哭文章不遇识者,三哭从来沦落不遇佳人。此三副眼泪绝非小儿女惺忪作态可比,惟大英雄方能得其中至味”,但“奢淫骄妄,肆无忌惮”种种浅薄处也并不讳言,终究对此“民初狂士”兼为“近代杰才”者不忍厚非。因此,尽管“名士画饼”(岑春煊弹劾易顺鼎语)作为易氏“一生最著之典”并非全为污蔑,1896年援台不成他毕竟留下了《四魂集》,“痛哭珠崖原汉地,大呼仓葛本王人”(《寓台咏怀》)、“但使天留人种在,珠崖还作汉神州”(《津舟感怀》)、“两河忠义旌旗在,万福威名草木知”(《台舟感怀》)……作为诗人,他血性饱满。因此,多少有几分“道学家”面目(所谓“新宋学”)的钱基博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中议论易顺鼎,并无道及痒处、痛处,失于粗枝大叶了。
1896年,从台湾、厦门“抗战”铩羽归来的易顺鼎还在书写《江上看花歌》,“三十余年看春水,东风吹人人老矣。但愿花开我先死,但愿死便葬花底”。“作者行年三十九,尚不忘少年才子语耶”?与易情谊匪浅的陈三立对《衡岳集》的批评是中肯的。光绪二十五年三月廿六日《湘绮楼日记》尝载“得易仙童书,纯乎贾宝玉议论”,是年易已四十二岁。这“生而颖敏,锦心玉貌,五岁能文,八岁能诗,长益美丽自喜”的“仙童”据说年甫六十犹自偷学少年,不肯留须且时时“以粉涂面”,至于樊增祥调侃以“极知老女添妆苦,始信英雄本色难”。“庐山以后之诗,大抵才过其情,藻丰于意”(樊增祥《书〈广诗后〉》),此类滥情乃至矫情,实则源于一种相当丑陋的自我炫耀。易顺鼎的受业恩师张之洞,同样论其庐山诗录道是“神龙金翅,光彩飞腾”、“作者才思学力无不沛然有余,紧要诀义,惟在‘割爱’二字。若肯割爱,二十年后海内言诗者,不复道着他人矣”。一代名臣风雅主持,见谛至此,名不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