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初年,朝廷奉行“黄老之学”,与民休息、无为而治。经过数代人的努力,出现了历史上第一个盛世:文景之治。
诚然,“无为而治”是适应时代需求的积极选择。然而,在这样一个时代,也埋没了不少才华横溢的能臣。他们极其富有预见性,洞察到汉帝国隐藏的种种问题,并提出了解决方案。可惜,因为时代的局限,这些人难以展翅高飞,不得不抱恨而终。
其中,最令人扼腕叹息的,非贾谊莫属。
01
英年早逝的天才
贾谊,举世公认的天才,无论是辞赋文章还是治国理政,都可评为天下第一。
他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已经得到了汉文帝的重用。为政期间,屡屡上书针砭时弊,提出了各项改革措施。汉文帝却总是觉得时机不合,终不予采纳。后因得罪朝中权贵,先后被贬去长沙国和梁国。这一段经历,使得贾谊对汉王朝的种种弊端,有了更切身的体会。
位于长沙的贾谊故居
他的目光变得高远,思想更加成熟,并写下了著名的《治安策》,对整个国家的方方面面,进行了高屋建瓴的规划。然而,种种富有创造性的改革措施,终究埋没在“无为而治”的指导思想下。32岁的贾谊,郁郁而终。
唐人王勃在《滕王阁序》中曾经慨叹: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而另一位诗人李商隐则直接批评汉文帝: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这位才华横溢的贤臣,只能怪自己生错了时代。直到汉武帝时,他的种种理论和措施,才开始熠熠生辉,成为国家的指导思想和国策。汉武帝用之,成就了千古美名;汉王朝用之,奠定了百年基业。
02
“推恩令”的真正起源
汉朝初年,实行郡国并行制,各地分封的诸侯王逐渐对中央形成了巨大威胁,并在汉景帝时爆发了“七国之乱”。而这个问题,直到汉武帝时才得到真正的解决。
司马迁《史记》记载:
主父偃说上(武帝——引者)曰:“……愿陛下令诸侯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愿,上以德施,实分其国,不削而稍弱矣。”于是上从其计。
而班固《汉书》更是直言:用主父偃谋,令诸侯以私恩裂地。
汉武帝颁布“推恩令”,将诸侯王封地不
可见,主流史书将汉武帝实行“推恩令”的功劳,基本安在了主父偃的头上。然而,早在贾谊给汉文帝上的《治安策》里,就已经关注到诸侯王的问题,并提出了解决方案。该方案与“推恩令”几乎完全一样,只不过在当时没有得到重视而已。
《治安策》在开头,便用极长的篇幅,说明了诸侯王必反的道理。不但异姓王会反,同姓王也会反,就连亲兄弟都会反。现在之所以不反,只是因为大诸侯国的王还比较年幼,中央派去的丞相依然握有实权。而如果一直不采取措施,情形就会发生变化:
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徧置私人,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治安策》
事实证明,贾谊的预言完全正确,在以后的数十年间,诸侯王的叛乱从未停止。而这些叛乱有一个普遍规律:强者先反,弱者不反。因此贾谊认为,要想杜绝诸侯王的叛乱,最有效的方法是削弱其国力:
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治安策》
这种方式,一方面不至于激发矛盾;另一方面,可以拉拢诸侯王的子孙,从内部瓦解诸侯王的势力,可谓釜底抽薪。贾谊将这一条作为《治安策》的开篇之策,其用意是告诉汉文帝,削弱诸侯王势力是“当务之急”,必须立即着手去做。
然而,汉文帝本着“宽仁”之心,将贾谊的策略当做耳旁风。
在我看来,所谓“时机不成熟”,更多只是一个借口。贸然“削藩”固然不合适,但“广建诸侯”,却必然得到诸侯王子孙的支持,有利无害。汉文帝之所以不肯这么做,可能是因为目光不够长远,也可能只是“怠政“,通俗一点,就是懒。
然而,身为皇帝如果“不作为”,必然给国家带来巨大的隐患。倘若汉文帝能够采取贾谊提出的建议,可能就不会发生“七国之乱”了。所幸,数十年后的主父偃读到了贾谊的文章,再次向汉武帝提出了”广建诸侯“的建议,也算为时不晚。
03
重“礼治”,轻“刑罚”
中国自古以来就是“礼治”社会,这种思想可追溯到西周时期,但真正在大一统的格局中推广开来,是在西汉。而西汉最早论述“礼治”与“法治”的,便是贾谊。
《治安策》说道: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其中,“痛哭者”指的是诸侯王的问题,“流涕者”指的是匈奴的问题,而“长太息”的六件事,几乎都和尊卑礼制有关。
秦的强大,根源在于商鞅变法;而秦的速亡,根源亦在商鞅。贾谊写道:商君遗礼义,弃仁恩,并心于进取。行之二岁,秦俗日败。
整个社会变得极为功利,连父母和兄弟也要处处算计、提防,人与人之间充满了竞争和冷漠。的确,秦人用这一套统一了中国,但很快,“君臣乖乱,六亲殃戮,奸人并起,万民离叛,凡十三岁,而社稷为虚。”这就是废弃礼制的恶果。
到了西汉,统治者仍然没有重视这个问题。社会缺乏严格的尊卑秩序,乱象丛生,而对于一些不法行为,还是一味地用刑罚去惩治。贾谊认为,这是“治标不治本”。他关于“礼”和“法”的一番论述,可谓鞭辟入里:
夫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是故法之所用易见,而礼之所为生难知也。刑罚积而民怨背,礼义积而民和亲。道之以德教者,德教洽而民气乐;驱之以法令者,法令极而民风哀。
这些理论,先贤孔子早就已经提出,但长久以来都被忽视。到了秦朝,更是被统治者嗤之以鼻。西汉初年崇尚“黄老之学”,对这些繁文缛节同样不感冒。试想,贾谊在那个时代能够说出这些话,是多么惊世骇俗、富有预见性啊?毫不夸张地说,自秦国崛起以来的百年间,仅此一人而已。
站在后人的角度,我们同样可以看到:贾谊的这番理论不但影响了汉王朝,而且深深扎根在此后历代王朝的治理体系之中。
04
重农抑商
对于中国这样的大河文明来说,农业是立国之本。无论是儒家还是法家,在治国理论中,都是提倡重农抑商的。秦国商鞅变法,最主要的几条,便是“废井田,开阡陌,奖励农桑”。秦国以此横行天下,兼并六国。
然而到了西汉,在“黄老之学”的影响下,“重农抑商”的政策有所废弛。政府对于百姓,基本上是放任自流、甚至不管不顾的。这种措施当然有积极的一面:使得整个社会得到了很好的恢复和发展。但同时,缺乏管制也造成了一些乱象:地主豪强兼并土地、商贾横行、百姓舍本逐末,甚至变得游手好闲。
贾谊《论积贮疏》里描绘道:
今背本而趋末,食者甚众,是天下之大残也;淫侈之俗,日日以长,是天下之大贼也。残贼公行,莫之或止;大命将泛,莫之振救。生之者甚少,而靡之者甚多,天下财产何得不蹶!
人性本就是“好逸恶劳”的,从事农业生产,不仅劳筋动骨,而且很难发家致富。若能够选择,我想大部分人都愿意去“做买卖”,虽然获利不如农业稳定,风险也很高,但毕竟发展空间很大。因此,倘若一个政权不重视农业生产,整个社会很快就会失控。
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没有人种地,粮食不够吃,一旦遇到大灾大难,便会饿殍遍野,无可赈济;更深一层的后果,便会造成国力空虚、军队瘫痪,倘若外敌入侵,国家便随时覆亡。
种种隐患,在汉文帝时已经初现苗头,只不过还未成气候而已。若此时给予修正,只需要付出极小的代价就能成功。因此贾谊建议:
驱民而归之农,皆著于本;使天下各食其力,末技游食之民,转而缘南亩,则畜积足而人乐其所矣。——《论积贮疏》
然而,汉文帝依然对此不加重视。后来果然发生了灾荒,汉文帝才下诏,令百官商议此事。在诏书中,文帝竟然说道:
间者数年比不登,又有水旱疾疫之灾,朕甚忧之。愚而不明,未达其咎。(不明白哪里错了)——《文帝议佐百姓诏》
诏书中列举了一系列原因,其中涉及到很多“祭祀鬼神”的问题,最后也提到了贾谊所说的百姓“舍本逐末”的现象。但文帝只知列举,却不知道哪一条是关键原因,只是要群臣商议,给他一个答案。在我看来,这种行为多少有些不负责任。
农业为立国之本
其实,贾谊给出的解决方案很简单:无非是多种地、广积粮而已。首先,得保证百姓都有地可种;然后,保证有足够的人去种地;最后,保证多余的粮食能够得到很好的储存。有这三条,就不害怕灾荒。
很浅显的道理,却很难做到。直到汉武帝时,才真正开始打击富商大贾,重农抑商,为此汉王朝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05
结语
贾谊一生的政论文章有很多,可以说涉及到了国计民生的方方面面。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便是《治安策》与《论积贮疏》。而两篇文章中最有影响力的内容,我认为便是以上三点。并非说其他内容没有价值,只是碍于篇幅,不能一一列举。
在阅读贾谊的文章时,我常常会感叹:倘若此人生在汉武帝的时代,或许将成长为不亚于姜子牙、诸葛亮一样的人物,可以凭一己之力影响历史进程。届时,同时代的人都将黯然失色。
遗憾之余,也为贾谊感到幸运。毕竟,他的文章和思想,都很好地流传下来,成为后人取之不尽的精神财富。仅凭三十余年的生命,就可以在历史上留下辉煌的一笔,这样的一生也足够饱满和有价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