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时代的人往往容易寂寞,他所生活的时代难觅知音,只能从过往的历史中找寻,或者,把自己交给未来,等待后人pick 自己。
贾谊选择了第一种方式。他为自己觅得的知音是屈原。贾谊呱呱坠地时,屈原已经离世78年。尽管隔着半个多世纪的光景,但二人无论从才华、气质、命途经历等方面看,都有很强的相似性,都才高气盛,都遭人进馋,都因忠被贬。这也难怪别具慧眼的司马迁写《史记》时把他俩合在了一起。
公元前176年,23岁的贾谊被贬长沙,路过湘江,触景伤怀,想起了神交已久的屈原,于是提笔作赋。是为《吊屈原赋》,名为吊屈原,实为哀自己。文章首先对屈原时代颠倒的世风(当然也包括贾谊所处的时代)发了一通牢骚:“唉!唉!遭逢的时代不好啊!……屈原你无端遇祸,就好比是抛弃了周鼎,而把瓦盆当成了宝物啊;乘坐、驾驶疲牛,使跛驴作骖,反让骏马吃力地去拖盐车啊!帽冠低居在下,鞋履反高高在上;这种倒行逆施的行为是不会长久的。慨叹先生你真不幸啊,竟遭遇到这样的祸难!”(呜呼哀哉!逢时不祥!……吁嗟默默,生之无故兮;斡弃周鼎,宝康瓠兮。腾驾罷牛,骖蹇驴兮;骥垂两耳,服盐车兮。章甫荐履,渐不可久兮;嗟苦先生,独离此咎兮。)写到结尾,贾谊忍不住小小埋怨了屈原一下:“你这么有才,为什么不跳槽到其他国家去呀,何必单恋楚王一枝花?”(历九州而其君兮,何必怀此都也?)这显然是后人视角的气话。可能贾谊心里也明白,故园情深的屈原,为楚国的兴亡操碎了心,虽九死而不悔,怎肯轻易弃国而去呢?
后来,贾谊在长沙做了三年太傅,寂寥的心绪没能消解,反而更重了。一天,一只鵩鸟飞进他的房间。看到这只长得像猫头鹰,被视为不祥之鸟的鵩鸟,贾谊不禁产生了不好的联想,认为自己命将不长,于是又写了篇《鵩鸟赋》,借鵩鸟之口安慰自己:“人生啊,就好像木头漂浮于水面上,暗流来了就被冲着跑一跑,碰到小洲就停下来歇歇脚;没什么好较真的,不如把这身皮囊完全托付给命运,不能太贪爱而当成私物。活着就像木头随波逐流吧,死了权当作休憩长眠了。”(乘流则逝兮,得坻则止;纵躯委命兮,不私与己。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这些话,表面上看,是轻死生的旷达之语,实际上,反衬出贾谊此时的心境已经到了一个相当悲凉的地步。
一只鵩鸟飞进房间,就能引起如此强烈的情绪起伏,那么五年后自己的学生、汉文帝最喜爱的儿子梁怀王刘揖的坠马而亡,对于贾谊来说,不亚于一场山崩海啸。贾谊满腔才华不能报效朝廷,只好倾注到对刘揖的培养上。然而随着刘揖的意外离世,贾谊最后一点理想又破灭了。此后不到一年,活在无尽自责中的贾谊抑郁而终。很多人为他感到不值,毛泽东就说:“梁王坠马寻常事,何用哀伤付一生。”其实,这就像贾谊说屈原一样,也是后人视角。身处其境的贾谊,没有办法不忧伤。是啊,叫他如何不忧伤?贾谊,一个不世出的英才,所处的并非乱世,所遇的也并非昏君。为何就没有施展抱负、建功立业的机会呢?贾谊难免会跟屈原比较,我辅佐的君王可是开创“文景之治”的一代明主汉文帝,岂不比你屈原的王——那个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的楚怀王好上千倍百倍?但为何我的境遇比你屈原也好不到哪儿去呢?这实际上涉及到一个有才之人如何为世所容的问题。一人之才能,与当世的需要相匹配,恰好又有识才用才的伯乐,那么将会在当世大放异彩;一人之才能,或低于或高于当世所需,即使有识才用才的伯乐,也难以发挥很大作用。贾谊悲剧的根源在于,他的才能和见识超越了时代。贾谊之才,不仅仅体现在像《吊屈原赋》《鵩鸟赋》这种文学上的成就,更多的、更核心的部分体现在他经世致用的治国才能上,尤其是对当时历史趋势和社会形势的敏锐判断上。“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在《治安策》中,贾谊深入分析了当时西汉社会存在的几种突出的社会矛盾。其中,危害程度最大的(可为痛哭者)是尾大不掉的诸侯国问题。然而,这一事关朝廷兴废的重大隐忧,在汉文帝时还只是轻微的端倪,所以时人并没有认识到这一问题的严重性。唯独贾谊嗅到了危险的苗头,并提出了“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解决策略(堪称汉武帝“推恩令”政策的理论源头)。可惜,贾谊这一主张超越了时代,当世无人响应。后来,还是晁错、主父偃等人继承并发展了贾谊的思想,协助景帝、武帝有效解决了由来已久的诸侯国问题。贾谊的远见卓识,终于为世人所知、所纳、所崇。八百多年后的一个秋天,在距离长沙344公里的滕王阁上,一位名叫王勃的年轻诗人唱诗作序时,想起了怀才不遇、英年早逝的贾谊,于是提笔写道:“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一句“非无圣主”,一句“岂乏明时?”,道破了贾谊一生的辛酸。如果他泉下有知,说不定会对这位有着相似境遇的小兄弟露出苦涩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