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到德国的时候住在玛丽安娜家。她有个高贵优雅的文艺范老妈,和一个热情多金的文艺范老爸。还有一个精致漂亮文艺范的家。
玛丽安娜是H大学的中文博士,研究题目是魏建功。
我曾经在中国的P大读语言学,P大是个敝帚自珍的学校。在P大的语言学课堂上(当然,我敢说的只是我的时代),除了能听到世界一线的语言学家的名字之外,大抵听到的made in china牌语言学家,都是P大自产的了。当然,在离开P大之后,我发现这并不太偏离基本常识——中国的所谓大家,基本产自P大。也许这是P大人的傲慢,当我们听到语言学界的一个新名字时,总会私底下悄悄问:有没有P大背景?仿佛没有P大背景,就没有语言学背景一样,这听起来是多么狂妄可笑。可是就算是在如此敝帚自珍的P大,我却并没有听过魏建功这个名字。
查阅了下资料,才发现,魏先生在学者里面,算是不走寻常路的。曾经也位高权重,曾经也建树颇丰,但是魏先生终究的追求不是为学术而学术,而是重实践——所以,他中途辞去P大已有职务,专心编《新华字典》去了。
回忆一下小学时第一次学习查字典的情形吧——分音序和部首两种查法,后来会的字多了,就直接按照abcd的顺序去查——彼时的我,把这当成最理所当然、顺其自然的一个知识,真没想到,这种排序法才被发明出来几十年而已,也没想到,在此之前汉字注音还用那种怪怪的“ㄅ”呀什么的注音符号。当今我们使用罗马字母给汉语注音,除了个V没得用,一个“YU”没得注(所以他俩刚好凑一对去了),其他用的是多么的恰却合适,以至于从没产生过怀疑,可是于汉语而言,使用罗马字母注音,是经过一个探索和磨合的过程的,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中西合璧的过程,而这个过程要归功于魏建功先生。
语言学是个有点尴尬的学科,特别是外国语言学,我常常被理科生们嘲笑:外语有什么好研究的?我们过6级,你过8级12级好啦。我们不学外语专业也能跟外国人顺畅交流,你跟外星人交流好啦。而语言学家,影响力不太出圈子,圈内已然炸开了锅,圈外还是会淡淡的扔给你一句:无聊闲的吧?似乎是小学还是初中,语文课本上有一篇吕叔湘的文章,吕先生在语言学界就是一枚男神,地位无人能撼动,却常常遭到学那课文的小学生讥笑——咬文嚼字到底有几多必要?当然,现如今的语言学界,无人再写吕先生那样朴实无华的文章了,大家都用着高大上的译词,不把人绕蒙誓不罢休,这倒是堵住了小学生们的悠悠之口——毕竟看不懂嘛。
但是查字典不一样,查字典对于小学生来说,似乎是个必须掌握的基本常识基本技能。至少对于彼时的我来说,就象九九乘法表一样神圣——为什么用神圣这个词呢?因为是客观的,颠扑不破的真理。
越是小学生,学的越是这样客观而颠扑不破的真理,人类知识中最核心最实用的部分。后来,书越念越多,界限越来越模糊,主观性越来越强,到了博士阶段,简直是入了谁的门,信的就是谁的教,在这个教派下的一神论,到了别的教派下没准狗屁不如。
前阵子跟一个姑娘交流,我请求她帮我推荐几本关于她专业的书。她推荐了一部经典。诚实的说,我的第一反映有点点愕然——对于博士生来说,我们要的是学术前沿,不前沿就非专业。但是她推荐给我那位经典学者,专著已经成书八九十年——这对于更新的比北京的楼盖的还快的学术界来说,难道不是老古董了吗?但经典读几页我就明白——他的时代还没有过去,主流依然在做他的证实or证伪工作。这就是经典的力量,也是本科生的幸福——本科生不必理会前沿和动态,他们只需要读懂经典,因为经典已经接近真理了,起码在教学上是这么操作的。
本科生学的,是该专业里相当于九九乘法表那样颠扑不破的真理,既基础又实用。而小学生学的,没有专业可言,那是对全人类来说都又基础又实用又经典又颠扑不破的真理。所以,影响小学生,比影响博士生来的过瘾——影响小学生,就意味着影响全人类。而影响博士生,hoho,也许全世界能懂你的人都不超过5个。
从这个意义上讲,魏先生是伟大而不朽的,尽管作为P大人,我还要从一位德国女生那里才听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