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太去世那天,我没敢去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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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级的清明节那天,我太太去世了,走的很安详,但我没敢去看她。


我们家乡话里把爷爷的妈妈叫做“太太”,爷爷的爸爸叫做“太爷爷”。

太太结过两次婚,膝下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我爷爷是老二。她的第二个丈夫,也就是我爷爷的亲爸爸,是打仗时留在这的。按照爷爷的年龄推断,那时是解放前,所以我就对打破传统婚恋观的太太多了分敬佩。太爷爷很早就去世了,太太去世前都跟着独居的小儿子住在一起,他们家在我们家下面,我上学路上总会经过太太的家,大多数时候她会搬一把黄色满是木头纹路的椅子坐在门口,静静地一动不动也不说话,眼神好像望着看不见的某处地方。

她去世前一个月的某天下午,我放学路过他们家,又看到那把纹路椅子,太太一个人坐在门口,佝偻着背,拄着一根拐杖,拐杖上的光亮已经随着年月增长逐渐褪去。她一看见我,就支撑着站起来叫住了我,然后一瘸一拐地进了里屋拿了一袋东西要给我。东西用一个很大的半透明的塑料袋装着的,袋口敞开着,里面约莫有十几根白色的爆米筒,袋口处还有些爆米筒的粉末。

爆米筒是小时候特别喜欢吃的东西,从家里拿上几斤米,然后带上一块钱或两块钱的工费,就可以换好多根很长的爆米筒,一段段地插在手指上慢慢吃,手里嘴里都是米香。

我跟太太不亲,小学五年级才从武汉回到现在的家里,那是她第一次给我东西。我自然是推脱着不要收的,可太太却执意塞给我,一边说:“拿去吃。”

“谢谢太太!”我拗不过太太,也藏不住想吃的小心思,点头答应了,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像极了过年时嘴上说着不要红包手上却很诚实的酷Girl。


我如获珍宝似的飞奔回了家,颇有仪式感的把桌子收拾干净,一大袋爆米筒放在上面,想慢慢品尝。大约是那袋爆米筒存放时间太长,已经受潮了,全然没了一口咬下去,嘎吱作响,米香在口中蔓延的感觉。

院子外的柚子树上几只不怕高的麻雀好像看到我的小家子模样,叽叽喳喳直叫唤,我想着:关你什么事,难吃也是不会给你的。然后很是嫌弃地把它们扔到一边,时间长了也就忘记了这码事。

两个星期以后,太太生病了,于是照顾病人的担子就落在了我妈妈和奶奶身上。妈妈和奶奶每日轮流去照顾太太,在家里煮好汤和青菜粥给她送过去。我一个小孩子是插不上手这些事情,只从大人们的口中隐隐约约感觉到太太这次的病和往常不同,寝食难安,白米粥都很难下咽,终日只能躺在床上呻吟。我心里想着应该过几天就好了吧,她病好了妈妈就又能给我做炒饭吃了。


结果太太这次一病不起,什么也吃不下,来看她的人也渐渐变多,好像大家都预料到了些什么。清明节那天,我太太去世了。

在我家乡,亡者为大,老人去世后虽然没有“把讯”、“烧枯草”、“送老”这些复杂的程序,但一般都要经过严格和隆重的丧葬仪式才能入土为安,否则会被认为是对亡人的大不敬,会遭受到报应的。人从过世到落葬一般要在家里停放三到五天举办“丧宴”,丧宴期间会请来当地人敲锣打鼓和哭丧。所有亲戚和街坊邻里在接到讣告后,都会陆续前来吊唁,近亲还会带上一些草纸、鞭炮和花圈,在进门时燃放鞭炮,然后在棺材前上香行叩拜礼。而嫡系儿孙则必须守在灵前披麻戴孝,大放悲声,以送老人上路。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放假回来,家里密密麻麻突然多了好多人。大多我都不认识,偶尔来一个摸摸我的脑袋:“呦,这就是那个华华家的吧!”华华是长辈对我爸的称呼,他们好像在跟我说话,却每次都不等我回答,就继续聊别的去了。于是,我每次听到这样的话,不点头也不说话,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儿。

我透过人群缝隙看到奶奶的房间门大开着,格子床单洗的褪了色,床上躺着一个人,用白布盖着,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气息。风从大玻璃窗吹进来,吹到黄的发黑的窗帘飘起来,吹到床沿上,吹得我打了个哆嗦。妈妈说她是早上走的,儿子媳妇都围在床边,走得很安详。

“你去看太太最后一面吧,她生前对你那么好。”妈妈推了推我轻声说道。

“哦~”我装作不在意地答应了一声,妈妈也忙着张罗别的事情没有再管我。我心里却犹豫了,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因为我害怕,害怕看到死人。电视里一幕幕的恐怖画面在我脑海里闪现,那种太平间里并排躺着,身体上盖了宣告死亡的白布的尸体,白布下面的人大多数都含着对生的留恋,亦或是生前饱受病痛折磨,但终归一朝归入死寂,像一件供人观赏的展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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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终究还是没敢去看她。

第二天家里的人更多了,黑压压的一片,走路都会前胸贴后背。“清明时节雨纷纷”好像是一个万年不变定律,天空中淅淅沥沥地冒着小雨,我们就在家门口搭了大棚子方便人进出。

院子和房间里很嘈杂,明明大家都是来吊唁的,却都忙着不同的事。好像一辆在沙漠里奔跑的旅游大巴,大巴里有人在说话,嗑瓜子,吃薯片;大巴外雨拍打砂砾,砂砾再不断扬起。早上我下楼时就看见爷爷跪在太太的灵柩前,我没看到爷爷哭,但他的声音是嘶哑的,黑眼圈下眼窝更凹陷了,头发已经因为几天没洗变成一缕缕的泛油光,晒得黑黄黑黄的脸面无表情。

接着来了一个阿姨,好容易把爷爷劝起来了,自己开始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声嘶力竭地哭,悲痛不已,她的手摇晃着,一边大喊:“您为什么走得这么早啊!”她的哭声很有感染力,但我不喜欢她那件恶心的花格子的粗布衫,又大又肥,散发着难闻的味道。

我看到太太没躺在那个房间里了,好像是松了口气又觉得难以呼吸,这是我来新家的第一年。


太太在家里停的第四天凌晨被抬上了山,下了三天的雨总算是停了,但天还是阴的。

太太一辈子生了五个孩子,也算是儿孙满堂人丁兴旺。抬棺材的队伍走在最前面,后面嫡系儿孙需要穿上丧服,举着花圈撒纸钱。我当时不用穿丧服,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一个人举起了一个花圈,从出门一直举到上山,一路上都是泥,妈妈要我顺着路边干的地方走,可我也分辨不出干泥和湿泥,只顾着默不作声地举着花圈蹚着水。

回到家后妈妈用鸡毛掸子收拾房间时,在我床底下发现了那袋爆米筒,满是灰尘,袋子有被撕扯过的痕迹,里面的爆米筒零零星星散落在床底下,不能再吃了。

“你看看你净瞎藏些东西!”

“那你干嘛用鸡毛掸子把我的东西沾上灰了!”我反问道。

我跑去问奶奶,奶奶指着天空,

太太是到天上去享福了。”

可是我总想:那么远的地方,太太怎么能一个人跑了去?太爷爷也在那吗?要怎么去那里呢?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感觉到,有些人走了,就永远没机会再见,错过的机会也不会再有了吧。

作者/蒽

编辑于 2019-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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