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院里的女人们，我的母亲、姑姑、阿姨、奶奶们。

（四）张婶

盯着太阳大了的工夫，张婶也买完菜了，正往家回。

早上和老街坊闲聊那么一会儿，一天的闷子算是逗完了。回到屋里，三间房，空荡荡的只有自己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都说养儿防老，可自己的儿子呢？一天到晚惦记着她手里那几个钱，她手里有多少，他能不清楚？没良心的。

张婶啐了口吐沫。

前几年，是她手最紧的时候。儿子结婚，她二话不说，掏出了大半积蓄，给儿子在郊区买了个小房。偏偏赶上男人生病，都说肺病好治，可拖了三年多，还是撒手，把这一摊烂日子留给她一个人。

张婶只觉得自己命苦。

儿子结婚、丈夫去世，把她这辈子从牙缝里剩下来的积蓄都花光了。但儿子呢？儿子哪知道做娘的苦楚，儿子只和丈母娘亲！

小时候，儿子也是好的。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嘴又甜，姑姑姨姨，四面邻居哪个不夸？上小学的时候，大清早起来，在楼下石桌子读英语。那时候，邻里邻居见着她就说“狗晨她妈，你有福气”。是啊，连她都觉得自己有福气。看着儿子，嘴里叽里呱啦她一辈子都听不懂的外国话，她就觉得这辈子没白活。婆婆给她的气、死鬼不中用，都不放在心上了。

可后来呢？张婶捉摸着，事情就从狗晨六年级那年开始坏了的。大院里长得，谁知道什么是小升初，什么是择校费？没听说上个初中还得花钱的！三万块，那是什么年代，谁家出的起？大院儿里，谁不是瞎读瞎混长起来的。她们家狗晨糊里糊涂就给派到了这片儿最差的高中。那一群混混里有什么好苗苗？儿子就是那个时候耽误的。怪自己么？怪自己。还不是自己没见识，还不是自己穷，耽误了孩子。想着往事，张婶又有点眼泪汪汪。一个人住着，就容易瞎想。

当年早起读英语的好娃娃，高考差几分过本科线，读了个大专。儿子是想复读的，张婶想着，就差几分啊，儿子从没求过自己什么。可是那个死鬼，该着他短命，硬着脸，说家里供不起闲人。供不起什么？就那么一个儿子，这点儿吃穿挑费，怎么就供不起了？可她做不了家里的主啊。那时节，她隔几天脸上就多几块乌青。

儿子一声不吭，转头读了大专。那之后，和家里越来越淡。大专毕业后，狗晨找了个事业单位，那时节，工作还算好找，可也没个编制。大小伙子，一个月大几千块钱，惨惨淡淡。张婶看着心疼。

到了谈婚事的年龄了，儿子直接把女朋友带回家，事先也没给她露个口风。张婶满心地不乐意，这小姑娘她怎么不认识，不就是一个大院儿的，从初中开始就追她们家狗晨。年纪轻轻倒追的，能是什么好人家姑娘？长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哪儿配的上她们家帅小伙子。

姑娘送走了，还没等张婶说她满心满眼的不乐意，儿子就开口了。姑娘是护士，军区医院，挣得比他多；丈母娘那儿多套房，就在院里，结婚后能直接住；姑娘家啥也不要，就是喜欢他这个人，他也想跟人家好好过。张婶一肚子的话，就这么咽了下去。好啊，儿子长大了，娘做不了主了。可她不能给儿子丢人。满打满算，这么多年攒了三十多万，给儿子在郊区凑了个首付。“娘就这些钱了，有了房，也不算是上门女婿。”张婶祝福狗晨，她最怕自己儿子真成了倒插门。儿子倒是满不在乎，看她的眼神，说不上有几分亲热。似乎郊区的房子看不上眼，买了，又没人去住，有什么用呢？

张婶说不上后悔，她这辈子最后悔的，除了嫁给死鬼，就是没让儿子复读。是她耽误了儿子。但大院儿里过日子，谁能不向前看？三十多万掏出去了，她觉得自己没再对不起儿子什么。

可儿子到底是做了上门女婿。刚开始几年倒也还好，后来有了小孙女，哪怕就在一个院里，儿子都不怎么回来了。也就逢年过节，来要压岁钱。那时候，男人住着院，自费药续着命，她手头紧的，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渐渐地，连逢年过节，都只是微信里叫声妈了。

男人还是走了。张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难过，这么些年，有过苦日子，拳头直接挥自己脸上。可公婆俩不还是磕磕绊绊地往前过。现在就剩她一个了。

再后来，她自己的妈也撒手走了。留下一套房，兄弟姐妹一合计，把房子卖了，分到张婶手里，也有大几十万。她握着存折的手都在颤，这不是钱，这是妈的命啊，妈这一辈子，到了儿就那套老房子，就这点儿钱。

儿子也听说了，倒是和媳妇一起，来的日子多了起来。走马观花似的，说丈母娘的房子要周转，女儿要上学，想搬回来和妈一起住。

张婶又不糊涂，哪儿不知道他们小公婆俩打的什么算盘，可她能怎么样呢。那么虎头虎脑拉着妈妈的手的宝贝儿子，仿佛还在昨天。这一辈子，说过也就这么过去了。

搬是搬来了，住可没住几天，媳妇孙女过惯了“好日子”，可嫌弃她这儿的吃穿用度。末了儿，一周也就在她这儿住几天，愿意都回娘家和丈母娘挤！嘴上倒还客气，可张婶心里苦啊，她怎么不知道别人为什么对她客气呢？她是拿娘的命换儿子的客气。

“你看看你那冰箱，多买点吧。”大圆也来劝过她。

“我又不吃那个。”

“你不吃，小孙女不吃？大夏天的，冰棍还是预备着的。”

行吧，老了老了，这辈子糊涂就糊涂吧。她赶着早买了菜，现在的冰棍，哪儿有5块钱以下的。她心疼啊，这么多年，她自己吃过什么了，不都是处理菜。冰棍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

想着刚才遇见的淑英，年轻的时候差点儿成了妯娌。现在怎么样？不也是一样的苦。抱着那么一大包衣服，她闺女当年倒是复读了呢！

挑了3根冰棍，贵啊，现在是真贵啊。

慢慢吞吞地爬上楼，冰棍赶紧放在冰箱里。北京的天，怎么就奔四十度去了！儿子的微信可跟着就来了。是条语音：“妈，我们周末不回去了。”多余的话是一句没说，真真儿的惜字如金！

望着一冰箱的菜，张婶开始发愣：这是怎么说，这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