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熊改写:
明朝永乐年间,顺天府香河县,有个倪太守,罢官瘝居。此人赚钱有道,钱财自是丰足。家累千金,肥田美宅。可惜夫人早逝,而今只有一子,名叫倪善继。倪太守送他读书,为他娶媳妇,操碎了心,但善继为人不良,为倪太守之一心病。
倪太守年岁虽高,但精神健旺,不肯安闲晚岁。每年,老太守皆到庄上收租,住在庄上,放飞自我。一日,午后无事,绕庄闲步,观看野景野趣,突见一女,扶着一白发婆婆,向溪边水石上捣衣。此女发同漆黑,眼若波明,随常布帛,却丰仪优美。倪太守老兴勃发,看得呆了,想要娶她为妾。寻人打听,姓梅,年十七,父母双亡,与外婆同住,至今尚未许人。
有明一代,国富民弱,普通百姓日子倘且艰难,何况孤寒女子?梅氏女子见是高官,年岁又大,早不了一死,家财就是自己的了。加之媒婆花锦似的一片说话,便点头应允。
倪太守大喜,恐儿子儿媳阻挡,就在庄上行聘,庄上成亲。三朝一过,用轿子抬回宅,儿子儿媳无可奈何了。善继只得咬牙:“这老人太没在经,一把年纪,风灯之烛,讨这花枝般的女孩儿,自家有精力对付?怕是有名无实。少不得那女子打熬不住,走了野路,出乖露丑,为家门之玷。”
这话传到老太守的耳里,虽然不乐,却也默不作声,藏在肚里。不久,梅女有了身孕。一日三,三日九,挨到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小孩儿出来,小名重阳儿,大名善述。
善继却又在背后嚼舌根,说是男子六十而精绝,况咱爹八十了。这孩子决不是咱爹的嫡血,一定是野种无疑。倪太守无意间听到了,又只能藏在肚里。善继平日做人,又贪又狠,这让这个八十岁的老爹心生忧愁。
八十四岁那年,老太守寿终。先是中风,病势沉重,却能说话。看到善述这点小孩子,好生疼他;又看了梅氏小小年纪,好生怜她。老太守自知病笃,唤大儿子善继到跟前,一一吩咐,他喘着气:“儿啊,看到爹的面上,你弟善述日后长大成人,分他小屋一所,良田五六十亩,勿令饥寒养就行了。梅氏愿嫁人,听从其便,如不敢嫁,守着善述度日,也莫强他。”倪太守说完,拿出家私簿子给善继。
夜晚,他又给梅氏托了心,之所以不能剖析平分家产,怕善继为心不良,反而祸害母子俩。然后从枕边摸出一件东西,递与梅氏。梅氏看时,却是一尺阔三尺长的一个小轴子,并吩咐梅氏:“这图中藏有奥妙,小心收藏,休露人目。直待孩子年长,善继不肯顾他,你也不要外怒,要含藏于心。等到贤明司官来,可将此轴交付于他,述我遗命。求他细细端详,他自是明白。”老太守一口痰堵了上去,就此撒手人寰。老父一死,善继就到梅氏房中倾箱倒箧,只怕父亲存下些私房钱银两,满屋狼藉,却一无所获。次日,善继将梅氏母子搬到后园三间杂屋内栖身,只与他四脚小床一和,粗凳粗台若干。又使妻子劝梅氏改嫁,梅氏誓死不从,也得罢了。
善述和梅氏就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虽清苦,但安静。打破安静的,是一件绢衣。那年,善述十四岁,突然向梅氏讨一件新绢衣穿。梅氏拒绝了,没有钱,所以没有绢衣。善述的反应很激烈:“我爹做过太守,又只有我两兄弟。而今哥哥这么富贵,我们却贫贱若此,说不通啊!”梅氏讲了一番道理,诸如“小来穿线,大来穿绢”,再如“要惜福积福”“人要知足”之类心灵鸡汤。善述不以为然,找个机会,径直来到大宅里寻见了哥哥,讨要一件绢衣。不料善继却破口大骂,语言很难听,骂到“野种”上面去了。两人起了冲突,善继捻起拳头,对着善述好一顿暴捶。善述哀哀地哭到母亲面前来,母亲只得好言安慰。
次日侵早,善继邀约几个族人到家,请梅氏母子过来,取出父亲亲笔遗嘱,要母子出外居住,那地方是东庄的一处老屋,有田五十八亩。梅氏母子来到东庄屋内,只见荒草满地,屋瓦稀疏,上漏下湿,怎生住得?那五十八亩,也是贫瘠之地。
被逼无奈,梅氏记起了老爷留下的画轴。她把此秘密告诉了儿子,母子俩小心地把画轴从布袋里取出,徐徐展开,挂在墙上,乃是老太守的坐像:乌纱白发,怀中抱着婴儿,一只手指着地下。两人揣摩半晌,全然不解。过了数日,听人说起,现今本县的知县滕大尹(知县),乡科出身,甚是明白。母子商量,决定带着画轴到县衙中叫喊。滕大尹接了母子,却没有状词,只有一个画轴。梅氏说了事情经过,越说越激动,竟然大哭起来。
滕大尹回家,把那画端详了半天,只见那老太守:纱帽皂靴,红袍金带,长长的身儿,瘦瘦的脸儿,高颧骨,细眼睛,长眉大耳,朗朗的三牙须,银也似白的。除了这些,滕大尹再也看不出所以然。滕大尹很恼火,叫了一盏茶过来。吃茶时,无意却将茶水泼在了画儿上。大尹双手扯开画,就日色晒干,却看见画里有些字影,揭开画纸,里面却有一幅字纸,正是倪太守遗笔。要紧处,是说:“左偏旧小屋,可分与善述。此屋虽小,室中左壁埋银五千,共五坛。右壁埋银五千,金一千,共六坛。如有贤明有司主断,奉酬白金三百两!”
滕大尹最有机变的人,看着许多金银,未免垂涎之意,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先是差人密拿倪善继,吓他一吓,再是约定明日到倪府查阅家私,剖析家财。
明日,倪善继按滕大尹吩咐,打扫厅堂,堂上设一把虎皮交椅,焚起一炉好香,亲族先行到来,然后梅氏母子也进入厅堂,一一相见。差不多时,远远有喝道之声,县主来了。到达倪家门首,执事跪下,吆喝一声。滕大尹踱下轿子,刚要进门,突然对着空中连连打恭,口里应对,像有人和他对话。滕大尹一路揖让,直到堂中,又向空再三谦让,方才上坐。上坐之后,和空中对话之声再起。先是问寒问温,再说争执之事。他问:“令夫人将家事告到晚生手里,此事端的如何?”,问罢,作倾听之状,良久,摇头道:“果如此,长公子太不良了。”又问:“右偏小屋,有何活计?”
此番作态,众人都很吃惊,看时,滕大尹和空中的对话更加热烈,对方似有委托之意,也似有报酬之意。滕大尹摆手说:“晚生怎敢当此厚惠?”
滕大尹起身,左右旋顾,问众人:“倪爷到哪去了?适才我们谈得好好的!”众人更觉惊恐,倪爷死去多年,哪有啥倪爷?滕大尹不信,说适才还和倪爷谈得好好的,一转眼就不见了。面对众人惊疑的目光,滕大尹描绘了倪爷的样子:纱帽皂靴,红袍金带,长长的身儿,瘦瘦的脸儿,高颧骨,细眼睛,长眉大耳,朗朗的三牙须,银也似白的。众人一听,都齐刷刷地下跪。
接下来,滕大尹按照倪太守鬼魂的吩咐,重新分析了财产:以前的田园账目,新房新厅,还是断给倪善继。只是旧屋判与善述,旧屋中之所有,善继不能染指,不能妄争。
善继非常高兴,他强压住喜悦,连连点头。而梅氏母子,只是暗暗叫苦。在滕大尹的主持下,教手下讨锄头铁锹等器,率领民壮往旧屋东壁下掘开墙基,果然埋下五个大坛,坛中满满的都是银子,上秤称时,62斤半,刚刚一千两足数。滕大尹望着银子,又说:“老太爷告诉我,右坛还有五坛,也是五千之数。更有一坛金子,老太爷有令:送我作酬谢之意,他再三相强,我不敢不要。”再教人发掘,果不其然,一一对中。
善继眼中放出火来,恨不得抢他一锭,只是有言在先,不敢开口,也不敢动。滕大尹写个照贴,给与善述为照,将这房子与银子,断与善述母子。大尹将一坛金子封了,放在自己轿前,抬回衙内受用。
大尹将那副画取出遗笔,重新裱过,还给梅氏。梅氏母子恍然大悟,老太爷一手指地,表示这下埋藏着金银财宝。至于细节,他们也无从得知,真以为是老太爷的鬼魂参与其事,了断家私。
老熊点评:
这故事源自冯梦龙的《喻世明言》。故事很简单,就是一桩财产纠纷案。家庭财产争夺,贯穿家庭发展史。只要一进入争夺战,什么亲情温情,什么父慈子孝,什么兄友弟恭,全都成了骗人的幌子。本故事中,父亲不是父亲,七十多了,却色迷心窍,偏要和十七岁的少妇成婚,留下一大堆烂摊子;哥哥不是哥哥,对弟弟防之又防,骂之野种,饱以老拳,逼后母离家,劝后母改嫁;后母梅氏也不值得同情,为了钱财,甘愿投之老朽的怀抱;官员更为可怕,滕大尹更是让人玩味。号称清官和明白人滕大,装神弄魔鬼,趁机大捞一笔。倪太守的遗言,在断给小儿子的金钱后,酬谢有司三百两银子。他却以鬼的名义捞进黄金一千两。
与此同时,另一个问题来了,退休官员倪太守,明明白白靠工资吃饭的人,何来如此多的金银?一篇小说,就揭开了明代官员清廉的底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