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桌角的陶瓶里,养着昨天友人快递的紫睡莲。初到时,是一束深紫色的、紧紧抿着的骨朵,像一群怯生生的、未谙世事的孩童。我将它们插入清水的陶瓶里,便不再多管。心里知道,有些事,是急不来的。第二日清晨去换水,竟有些怔住了。有一朵,已不知在夜里的哪个时辰,悄悄地松开了指缝。那花瓣是极光润的,从瓣根的微白,渐渐洇染开去,到瓣尖便成了浓得化不开的、天鹅绒般的幽紫。有一缕极淡的香气,在空气里若有若无地浮着,你专心去寻时,它便不见了;待你忘了,它又幽幽地缠上来,像一句迟来的耳语。
更多的,还是打着骨朵儿的,它们鼓胀着,沉默着,将那一片深浓的紫色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怀着满腔未表达的爱意。它们并不争先,只依着自己的时辰,一瓣一瓣地,将内里的宇宙温柔地摊开。我忽然觉得,我与它们,原是一般的。它们并不急于完全地打开自己,我也是。心里有些话,有些情意,也总想这般,慢慢地酝酿,再一点一点,掏出来给你看。
在这将开未开的花畔,坐下来,沏上一壶茶。看那卷曲的一叶叶、一芽芽,在沸水的怀抱里,慢慢地舒展开来,像是沉眠了的生命,终于寻回了记忆。水色先是浅碧,继而转为温润的黄绿,最后复归于一种通透的清亮。这一番浮沉、浸润、舒展,又何尝不是一种缓慢的开放呢?呷上一口,初是微苦,在舌上稍一盘旋,那苦便化了,舌根处泛起一丝丝清冽的、绵长的甜,那甘甜从喉底慢慢地返了上来。这苦与甜的交替,也完成得那样慢,那样不容你催促。
忽然便觉得,凡是自然里顶好的物事,都是这般缓慢的。太阳每日升起,何曾见过它一跃而出?总是一丝一丝地染红东方的云霭,然后才不慌不忙地露出整个脸庞。田里的稻禾,也是一寸一寸地长高,在无人觉察的夜晚,偷偷灌浆、成熟,从青涩到金黄。便是那屋檐下的雨滴,也是积蓄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地、慢悠悠地坠下一颗。唯有夏日的冰雹,夜半的狂风,地震,山洪,才是骤然的,带着毁灭的气息。凡是灾祸,大都来得急切,不容你喘息。这么一想,“慢慢”二字,真是一个顶好的词了。它里面含着一颗能安静观照的心,于纷繁的世相里,于烦琐的日子里,不慌不乱,有条不紊,保有一份不慌不乱的定力。
我们总被教导要快:快点长大,快点成功,快点恋爱,快点买房,快点赶在别人前面……仿佛慢一步,就永远掉队,就被时代抛弃。我们总怕动身晚了,那远方壮丽的城池会湮灭;怕出手迟了,那梦寐以求的机缘便落入他人之手。可如今想来,那要去的地方是待在那里的,它自有它的风霜与尊严,不会因我晚到几天或几年,便失了颜色。那要做的事,早几天晚几天,大抵也是一回事。至于那些我迟来片刻便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也不甚在乎了。它们本就如浮光掠影,不是我的缘分。
谁规定了人生的赛道?那些骑快马飞奔的人,尘土飞扬,汗流浃背,以为能抢在时间前头;殊不知,村庄始终在那里,衰老也从不因你跑得多快而推迟半日。许多年后回头再看,那骑着快马、一路绝尘而去的人,与那坐在牛背上、晃悠悠回家的人,他们抵达村庄时,一样是白发苍苍,一样步履蹒跚。斜阳拉长他们的影子,投在黄土墙上,一样的佝偻,一样的沉默。时间是何等公允的法官,它才不管你跑得多快多慢,它只按照自己的节奏,不增不减地流淌。

日子,是要一天天过的,这才叫作“光景”。我见过太多人,在焦虑中燃烧自己,把生活过成一场消防演习。手机一响就跳起来,消息未回就坐立不安,计划稍有变动便如临大敌。可生活哪有那么多十万火急,需要我们快马加鞭,恨不得将性命也燃进去的呢?多数时候,不过是出于一种争先的好胜心,或是一种对所谓“掉队”的无端畏惧,我们才行色匆匆,想一路火花四溅地燃烧自己。但事实是,在人群奔过的扬尘中,我们卷得心力交瘁,躺下时,心里也满是忐忑与不安。我们被焦虑、惶惑、不甘裹挟着,像一股湍急而浑浊的溪流,不断地消耗自己,却看不清前方的风景。
人类的路,一代人走完,自有下一代人接替;自己的日子,也是一个课题接着另一个课题。与其殚精竭虑,为那未至的风雨忧怖不已,不如放松些,见招拆招。事情来时,便尽力而为;无事时,便平静从容地,为自己蓄积力量。不必慌慌张张,不要急于求成。快乐是需要时间的,很多很多的时间。幸福也一样,它源自一种长久的耐心与无言的等待。
桌上的睡莲,又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瓣。有些美,是不能催促的。它们要等风来,等光足,等水温刚好,等心也静下来,等花瓣自己一瓣瓣舒展,像紫绸伞面在冬夜里缓缓撑开。花儿的从容,倒教我有些惭愧了。当我们终于停下那追赶的脚步,生命才仿佛真的流动起来,有了声,有了色。那瓶中的花,不再是可有可无的点缀,它证明着我们如何付出心力,经营这朴素的日常;那窗外的风,不再是失之交臂的过客,它与我们一同见证着四季冷暖的流转。
慢慢,是给自己留白,给世界留余地。是允许一朵花三天开完,而不是逼它在一小时内怒放;是允许自己今天不想努力,明天再试一次;是接受有些缘分来得晚,有些答案要等很久。春与夏过去了,还有丰饶而肃穆的秋,还有静寂而蕴藉的冬。无论如何,让自己慢慢来罢。事情,一件一件地去做;日子,一天一天地去过。慢慢,才是对生命最深的敬意。
为何那么匆忙呢
是要到哪里去呢
这路在哪穷尽呢
此生的一条路要是在哪里穷尽
人类在那里会怎样呢
噢这路不是到哪里都与人类一起没有穷尽吗
像溪间流淌的泉水
我现在正要说
愿人生缓慢
愿缓缓慢慢如同蜗牛
而且无止无休
这是一生中无法两次通过的道路
所以得谨慎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