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安慰，而我们是多么缺少绝望。

——海子

在翻阅文天祥的诗的时候，除了那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以外，还很容易在这两句达到高潮：“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

（文天祥画像。文天祥在《正气歌》中引用过嵇绍的事迹）

嵇侍中就是嵇绍，嵇康的儿子。在“八王之乱”的时候，晋惠帝御驾亲征，被敌人击溃，众将士入鸟兽飞散，而嵇绍挺身护驾，乱箭如雨点般射来，嵇绍中数箭，身死，血溅到皇帝的衣服上面。事后，宫女拿衣服去洗，晋惠帝说：“不要洗，嵇侍中的血在上面。”

（嵇绍画像。嵇绍当时其实不必死，因为当时有士兵追斩嵇绍到车辇，晋惠帝试图阻止，但士兵说：“奉皇太弟（司马颖）命令，只不许伤害陛下一人而已。”）

嵇绍其实大可逃跑，因为没有人敢杀皇帝。但他选择了战死，为自己所坚持的东西而死。这一点很像他父亲嵇康。嵇康也是为了自己所坚持的东西而死。“鹤立鸡群”这个成语的出处也是在这里；形容的便是嵇绍。

这是一段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一个爱国忠君的高大形象。所以文天祥在为表明心迹所作的《正气歌》里引用了这句话。

（文天祥《正气歌》

但事实上，嵇绍的做法在历史上一直存在着争议。顾炎武，这个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的家伙就曾说过，“嵇绍是个无君无父、不忠不孝之人。”

何解？嵇绍的父亲嵇康是被晋朝所杀死的，可嵇绍后来做了晋朝的官，还誓死保护晋朝的皇帝，所以不孝。嵇康是魏朝的臣子，司马氏也是魏朝的臣子，司马氏以下犯上变魏为晋，嵇绍出仕晋朝，所以不忠。

顾炎武说的其实一点也没有错，如果是纯粹地站在儒家的立场上。

嵇绍为什么父亲晋朝杀了还要出仕晋朝呢？按照儒家的观念：杀父之仇，弗不共戴天。嵇绍不仅不应该出仕，还要应该流亡海外，誓死不仕晋朝才对。

嵇绍本来也不打算出仕晋朝，山涛说了一句话，嵇绍就给说服了。嵇绍继承了嵇康的倔脾气，一旦认定的事情就一定不会更改，原则性非常强。不然也不会挺身而出护驾，在他选择出仕的那一瞬间他就清楚自己的路，但他义无反顾。

能把嵇绍给说服，那么山涛也不是一个普通人，不然也不会成为嵇康仅有的两个朋友之一。嵇康死的时候嵇绍十岁，嵇康把他托付给了山涛。

（山涛画像。山涛因为觉得嵇康“英雄无用武之地”，所以他曾推举嵇康为官；但嵇康不但没领情，还写了《与山巨源绝交书》，与山涛绝交。但嵇康临死之前又对嵇绍说：“去找你山伯伯，他会帮助你的。”山涛果然仁义至此。山涛与嵇康的朋友之情给“君子之交淡如水”作了注脚。）

山涛那句话便是：“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何况于人乎？”

就因为这一句话，嵇绍便下定决心出仕晋朝。也因为这句话，山涛被众人认为他非常地给力；还是因为这句话，山涛被顾炎武骂得很惨。

是山涛对？还是顾炎武对？历史的车轮就在这里戛然而止：下一次转动是在王国维先生自尽以后。答案没有人能给出，但历史这位真正的剧作家给了我们回答。

倘若是站在儒家的立场上来看，毫无疑问山涛活该被骂。顾炎武是个儒者，所以他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

（六十四卦图）

但山涛不是，山涛宗的是《易经》；嵇康也不是，嵇康宗《庄子》。

“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这个道理便出自《易经》。

假如山涛不是用的这句话，而是引用孔孟老庄的任何一句话，嵇绍也不会甘心出仕。所以，能说服嵇绍的，只能是《易经》上的这句话。

《易经》的信仰和儒家的信仰并不一致，这才是问题关键所在。

六十四卦中有一卦象名为《夬》。

象曰：泽上于天，夬；君子以施禄及下，居德则忌。

朱熹在《周易本义》里说：“泽上于天”，是溃决的样子。“居德则忌”，搞不清楚。”

特别有意思，连笔者都能看懂“居德则忌”是什么意思，而且这句话基本上读过书的人都能看懂；但朱熹这位儒学大家却说，搞不清楚。

“居德则忌”是什么意思，就是有德行就会遭来忌恨。

那朱熹为什么要说搞不懂呢？这就是儒家的暗号。

孔子曾说过一句话：“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其止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朱熹很厉害，明明搞得懂，却故意说自己搞不懂，这也反映出他是一位儒者。

朱熹这样做的原因，笔者在前面已经说过——儒家的信仰与《易经》的信仰不一致。

《易经》说有德行就会遭来忌恨，儒家也明白，但是不提倡。儒家更提倡“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更提倡“知其为者而不为，知其不可为者而为之。”不提倡，所以不解释。因此，朱熹这样写：“居德则忌”，未详。

而嵇侍中血正是《夬》卦之象。

当此溃决之时，五刚决一柔，君子以施禄及下，居德则忌。

做一个纯粹的儒者是有代价的，那就是舍生取义、杀身成仁。

（顾炎武《日知录》）

嵇绍在出仕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一个纯粹的儒者。哪怕他后来的行为再像一个儒者，他也不是一个儒者。虽然文天祥称赞他，但他免不了要被顾炎武骂。

就像威廉·詹姆斯在阐述“实用主义”时所说的一样，“人的难题不在于他要成为何种人，而在于他要采取何种行动。”

嵇康比较高明，宗庄周，就一直宗庄周，宁可与山巨源绝交，宁可招来杀身之祸。但对于信仰，嵇康是从一而终的。

请读者回想一下当时生活在晋朝的文人，想一想“竹林七贤”。他们在生命受到阻塞时，生命力反而朝另一个方向开始迸发，所以他们乐衷于谈玄学，喜欢谈形而上的东西。因为现实生活不值得谈，也没什么好谈。既然我谈这些苦难对我不会有任何改变，这不会让时间停止也不会让时间回溯，那，就让时间流逝吧。

（竹林七贤。）

做一个有信仰的人不容易，做一个有坚定信仰的人更不容易。但你一旦看到了自己要走的路，那么，请走下去。因为，生命就在那里。

所以，人的难题不在于他要采取何种行动，而是在于他想要成为何种人。

因为，你信仰什么，你坚定什么，你就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