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秋冬的记忆” 联合征文活动/“冬之歌”】
常言道,“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然而人生的凛冬总是不期而至,难熬且漫长,似乎稍不留神,一辈子就消耗其中,只能望见无尽的雪与苍白。即使是自诩理性超然的哲人,也往往难以融化心底的冰霜,终其一生,难得和解。
在四季里,我对冬天情有独钟。
除却性格里有些内向喜静的部分,便是记忆里一幕幕发生在冬天的故事。
北京的冬天,寒冷干燥,风里仿佛裹着刀片,一刀一刀地割裂皮肤。“剃刀边缘无比锋利,欲通过者无不艰辛;是故智者常言,救赎之道难行。”
难怪鲁迅笔下朔方的雪,“冰冷,坚硬,孤傲,美丽,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正如鲁迅先生的一生,“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决不粘连,一个也不宽恕。
(一)冬天的温暖回忆
在小学三年级左右,我从姥姥家搬到父亲家住,通学的距离变得遥远。在地铁尚不发达的年代,超过10公里的通学路,充满了崎岖坎坷,每逢冬季更是一种折磨。
父亲最开始骑车送我上下学,小小的我坐在自行车后座,双脚放在车轮轴凸的螺丝上,两只手紧紧抓着父亲的腰,生怕自己会被甩下去。父亲那时候还算年轻,卖力蹬着一辆凤凰牌的二八大扛,载着我驶过老舍笔下的最美大街。老舍先生在《骆驼祥子》中曾这样写道:“这儿什么都有,有御河、有故宫的角楼、有景山、有北海、有白塔、有金鳌玉蝀桥、有团城、有红墙、有图书馆、有大号的石狮子,多美,多漂亮。”
每年冬天,父亲和我穿着厚厚的棉衣,迎着刺骨的风,飞驰在上下学的路上,即使是飘着鹅毛大雪的日子,也不曾间断。
但一次意外,中断了我们的骑行通学路。
一年冬天,父亲骑车载着我从学校回家,骑到北大红楼时,前方的一辆公交车正要进站,父亲想从外侧绕行过去,却被突然驶来的小汽车卡了个正着。
自行车剧烈晃了一下,父亲就重新取得了平衡,准备加大马力从外侧超车。但坐在后座上的我却拖了后腿,在自行车晃动的瞬间,我的脚从轴突上滑进了自行车轮,在父亲的奋力一蹬下彻底卷了进去。
我不禁大叫一声,随即哭了起来。父亲发现了异样,此时自行车已经骑到了公交车前,公交车正在缓缓启动。父亲慌忙地下了车,和公交司机招手示意,然后来看我的脚伤。外绽的皮肉清晰可见,剧烈的疼痛令我止不住地哭泣。
这次脚伤,在云南白药和小时候极强的自愈力下,花了大概1个月才彻底恢复,却也在左脚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在我的脚受伤的那一个月,父亲背着我坐公交车上下学。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下了好几场几乎没过脚踝的雪。
但在父亲的背上,我还是感受到了一股暖意,从心底缓缓流淌,慢慢浸润了全身。
(二)冬天的悔恨救赎
在大学期间,有段时间比较自由,我到处寻觅经典的书籍或影视作品,其中就包括莎翁的《冬天的故事》。
这是莎翁晚年的一部作品,因对冬天有着挥之不去的记忆,我被作品名字所吸引。
这部悲喜剧讲述了一个带有复古味道的离奇故事。
故事的起因,是一次挚友之间的聚会。波西米亚国王波力克希尼斯到老朋友西西里国王里昂提斯的国家拜访。两位国王关系之亲近,有大臣卡密罗的话为证:
“西西里的国王对于波西米亚的国王无论怎样表示殷勤也不嫌过分。他们是从小在一起教养的;两人的情爱早已生了根,现在不能不发扬滋长。自从他们长大之后,崇高的身份与职务的需要使得他们不能不分离。可是虽然不得见面,却一直在互相馈赠,函件交驰,信使往还;他们虽然身在两地,却好像是在一起,好像是隔着大海握手,好像是天各一方而犹互相拥抱。愿上天使他们长久友好。”
大臣最后斩钉截铁地总结道:“我想世间不会有什么谗言或者重要的事端可以离间他们。”
随后的剧情反转,令两位国王坚不可摧的友情显得有些讽刺。
波力克希尼斯挂念国事,准备返回自己的国家,里昂提斯挽留未果,就拜托自己的妻子——西西里王后赫米温妮帮忙劝说挚友。原本可能只是无心之举,没想到在王后的挽留下,波力克希尼斯竟真的答应多待几日。
竭尽全力却未能留住挚友的里昂提斯心中纳闷,为何妻子的挽留如此奏效?甚至开始怀疑妻子赫米温妮与挚友波力克希尼斯私下有染,不禁妒由心生。刺杀好友的计划落空后,里昂提斯逼死了妻子,吓死了小王子迈密勒斯,遗弃了尚在襁褓之中的亲生女儿潘狄塔,只因怀疑其并非自己的骨肉。失了智的西西里国王因为自己的种种恶行,受到了神明的诅咒,终日活在悔恨之中。
十六年后,被一位波西米亚牧羊人救下的潘狄塔长大成人,与波西米亚王子弗洛利泽坠入爱河,两人在波西米亚国王的强烈反对下私奔到西西里,在各种因缘际会下,受到诅咒的里昂提斯和潘狄塔终于相认,而曾经被里昂提斯逼死的王后赫米温妮也从雕像之中复活。
大学时期的我,难以洞察人生的意义。我沉浸于不同的书籍、影视和动漫中,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看到《冬天的故事》的书名,无意中勾起了儿时和父亲艰难行走于雪地上的记忆。
莎翁并未言明书名的由来,但剧中设置的两处主要场景,西西里国和波西米亚国,分别处于寒冬和盛夏。冬天的西西里国,伴随着雪白或略带金属银光质感的服道化,在绿意盎然的波西米亚国的衬托下,更添一丝阴冷与寒意。
一切景语皆情语,处于寒冬的西西里,又何尝不是对里昂提斯心境与性格的隐喻?
在《冬天的故事》看似简单离奇的情节背后,隐藏着对于两性权力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友情与爱情的关系的深刻洞察。
当时的我还不能完全理解结尾关于救赎的象征隐喻,也很难体悟到戏剧那充沛而深邃的人生意涵。
多年之后,我才有所了悟,《冬天的故事》,同样是在刻画人与自己的关系,里昂提斯那充满悔恨的人生,恰如寸草不生的冬日荒原。在人生的凛冬,我们忍受着内心深处的折磨煎熬,寻找着渺茫如烟的春意。
(三)冬天的爱与信念
前一阵子,无意中发现了埃里克·侯麦导演的“四季的故事”系列。
《冬天的故事》,再次从四季中脱颖而出,攫住了我的视线。此时的我,人生经历有所丰富,已经能感受到莎翁笔下的仁慈了。
电影《冬天的故事》,是一部带着浪漫色调的法国爱情片,情节虽然几乎与莎翁的作品无关,却有几分共通的人生隐喻。
电影的开篇,缓缓放映着女主菲丽茜与查理在海边的浪漫嬉戏,只有配乐而并无对白,只凭借演员们脸上的沉醉表情勾勒出爱意的轮廓,不愧是独属于法国的浪漫。
摘掉浪漫的滤镜,菲丽茜在与查理分离时留错了地址,于是在信息科技不发达的上世纪90年代初,命运成为了打散鸳鸯的铁棒,两人就此失联于茫茫人海。
菲丽茜生下了查理的女儿,起初在不遗余力地寻找他,渐渐开始心灰意冷,尝试与其他追求者建立亲密关系。经济基础扎实的理发店老板马桑和富有才华的知识分子路易,同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比起经常与朋友们讨论哲学和文学的路易,菲丽茜更加倾向于成熟体贴的马桑。或许因为她隐隐感觉到,自己的学识无法融进路易的圈子,理性儒雅的路易也无法令她产生富有激情的爱意。而马桑的包容与稳重感,令苦于寻觅查理未果的菲丽茜稍稍感到了一丝安全。即使菲丽茜当面表达对于留错地址的懊丧不已,表达对于查理的无可替代的爱,马桑也表现出了一定的理解与包容——尽管内心深处的嫉妒不可避免。
懊丧着因自己留错地址而痛失所爱的菲丽茜,多少有几分被诅咒的西西里国王的意味。
菲丽茜在路易和马桑之间反复横跳,其中并无欺骗隐瞒,只有在本能基因、文化模因和潜意识枷锁的争斗中不断涌现的片刻“自我”。抛开道德滤镜,菲丽茜几乎舍弃了世人眼中“爱的责任”,而是依着自己变幻不定的心性,上演了一出又一出“背叛与逃离”的戏码。
世俗主流观念作为文化模因中相当强势的一种,影响着大多数人的言行。菲丽茜用以对抗的,是自己的一个信念——对寻回查理的信念,对爱之唯一性的信念。尽管这种信念是在她历经试探后才终于了然,尽管这种试探的结果是马桑的抛妻离家和路易的千年备胎。对于菲丽茜而言,当她从马桑家返回巴黎,并和路易讲述着自己心境的变化时,已做好准备——即使一生难寻查理,也不再做违心之约。
这份对于爱的信念,将菲丽茜从懊丧的人生凛冬中拯救出来。
侯麦在影片最后安排了菲丽茜和查理在公交车上的偶遇重逢,对应着莎翁笔下的父女相认和西西里王后赫米温妮的死而复生。自我的宽恕与救赎,在这一刻再次得到确认,人生的凛冬已了,往后便是一片生机。
然而,菲丽茜获得救赎的另一个结果,便是痴心苦等她的路易的信念破灭。倘若说菲丽茜的信念是对于查理的唯一的爱,路易的信念便是菲丽茜的回心转意。彼之冬去春来,恰是此方的万里冰封,人生际遇之纠缠不清的因果,又怎是电影结局的三言两语所能涵盖?
(四)冬天的顿悟瞬间
与艾米的相遇,始于金秋,盛开于寒冬。
疫情爆发前的春节,我们相伴行走在人迹罕至的减河绿道上,河面虽已冰封,内心却涌着暖流,仿佛从天而降的雪,也染上了一层淡粉。
一年后的冬天,我们又回到了久违的运潮减河。
两旁的景色没有变化,在我眼中却少了几分浪漫,多了几分肃杀。滨河绿道旁两行高大的白杨,似一座以天为顶、以地为床的鸟笼,又似一处解忧消愁的避风港。
在疫情肆虐的夏天,父亲如流星般坠落,留下了身处凛冬的我。
明明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父亲却仿佛逃亡般地把自己推向了幸福的另一端,推向了可能性收束的终点。
我一夜之间成长了数十载,渐渐明白莎翁笔下的死而复生,与侯麦电影里的失而复得同样虚无缥缈——此时此地的我,所面临的凛冬现实,只有一个,且无可回旋。
如柏拉图所言,“真正的哲学,是练习死亡”。死亡的意象,恰如无止境的永冬,心死莫大于哀,死而复生则暗藏于信。
我令自己相信,世界是一座巴别图书馆,记载着我们每个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记载着我们在每时每刻所做出的看似自由实则源头难判的抉择所形成的历史分叉树,记载着我们所有悔恨或圆满的现实与梦境。
于是,在巴别图书馆的书架上,必然藏着一本书。
在那本书里,愚蠢的儿子提前发现了看似健康的父亲隐藏的顽疾;在那本书里,儿子以命相逼终于劝父亲早早地戒了烟;在那本书里,儿子不再沉迷于自己的世界,而是努力打开父亲的心结,让父亲放下身上的重担,重拾步履轻盈;在那本书里,儿子早早学会了做饭,把家里打理得井然有序,告别藏有隐患的一日三餐……
在那本书里,菲丽茜找回了她的查理,赫米温妮死而复生。
然而,那本书并非我手中的剧本,尽管此前二十多年来的我,曾有一线机会去往那条概率极低的世界线。
我和艾米手拉手,缓缓地走在落日流霞的减河畔。艾米有些冷,我握紧了她的手,想把自己的温度与能量传递给她。
突然想到,漫步于冰天雪地的自己和艾米,恰如二十多年前,艰难行走在通学路上的父亲与我。那时的我所握有的无限可能,也正在此刻我的手中闪着微弱的光。
那时的我愚蠢自大,没能抓住的机会,今朝不能再次辜负——此时此地的我的每一个信念,决定了多年后的光景。
在人生的凛冬,我们依靠什么获得温暖?
我凑到艾米耳边,说了句悄悄话,握紧她的手,徐徐走向远方的五河交汇处,在纯白的雪地上留下两行深浅不一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