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权手上输着液,躺在县医院的床上,此时已是气若游丝。他半睁着眼睛看着媳妇陈大秀坐在自己身边,正将剥好的橘子瓣儿,一点一点的在碗里挤出橘子汁来。
“秀啊,我这辈子对不起你......”玉权拼着力气,喃喃地说。
“哎!都过去了,还说那些事干啥?”大秀低下头继续弄着橘子,眼圈红了。
“我,我对不起你啊!”张玉权无奈地面露愧色。
大秀扭过头去看输液瓶上的刻度,顺手抹去了眼角溢出的泪水。
当天晚上,玉权就静静地去了。大秀呆呆地坐在那儿,看着儿子们给玉权穿衣服,表情木然,泪水线一般地顺着脸颊往下淌......
四十五年前,二十岁的大秀穿着借来的一身旧红棉袄做了张玉权的媳妇儿。
玉权人聪明能干,虽说个子低些,模样一般,但很会来事儿。尤其是嘴皮子,特别能说,在村子的人缘极好。
他当上村支书没多久就实行“分田到户”,便领着全村男女老少大干一番,让全村人都吃饱了肚子。
有本事的男人在什么时候都不缺女人们的注意。能干又能说的玉权当然也特别讨女人们的欢心。
白天下地,玉权穿着个白布褂子,袖口高高挽起,露出胳膊上健硕的肌肉,沿着田埂一路走过去,看庄稼的长势。这一路上不知勾去了多少左右两边田里正干活的大姑娘小媳妇的眼神儿。
玉权也是人,是有血有肉的男人。尽管已有三男二女,尽管大秀成日里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屋里屋外的忙活,五个孩子张嘴吃饭,伸手穿衣,都是大秀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可玉权还是忘不了银宝媳妇彩英那双见了他就格外发亮的大眼睛和两只深深凹进去的酒窝。
彩英有时候来家里和大秀借鞋样子,见到正在门口井边压水的玉权就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花衬衫领子里露出一段脖颈子,白花花的刺在玉权眼里。
没多久,两个人就在村边上那个废砖窑里滚在了一起。
在农村,这些事情比插翅膀传的都快,全村人都知道了。可玉权能让全村的老少爷们儿填饱肚子,手里还能有几个余钱,别人便只当句闲话说着解闷罢了。再说那郭银宝本就是个窝囊废,好吃懒做全指望媳妇彩英,他自己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装二傻子。
时间长了,玉权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一条白毛巾,一只花手帕,就能把那几个不安分的大姑娘小媳妇哄到自己怀里去。
全村人都知道,她陈大秀能不知道吗?大秀跟他吵,跟他闹,玉权只是嘻皮笑脸紧打岔,再说多了就是不承认。白天该干活干活,该下地下地,该滚草垛子,还滚草垛子。起身抬脚就回家,路上还不忘给孩子们捎上一把水果糖,或是给大秀带上一盒友谊雪花膏。
可大秀还是气呀!好几次立在村西面的河边,望着滚滚的河水,只想一头扎进去了事儿。可想想几个孩子,大秀舍不得。
立上半晌,擦擦眼泪,扭身从河边回来,看见一屋的孩子等着自己做吃的。大秀叹口气,把鏊子烧热,洗洗手转身摊上了煎饼。
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过去,直到村里的年轻人都不再种地,跑到外面打工做生意,玉权也从支书的位置上下来了。他和大秀给儿子们娶了媳妇,又嫁了两个女儿,不几年,孙子孙女儿,外孙外孙女儿全齐了!
张玉权这回老实了,天天在屋里抽烟看电视,哪儿哪儿都不去了。大秀很满意,很踏实,她再不担心了。
每天大秀按饭点儿把刚摊好的煎饼摆上桌,大葱洗得白生生地码在盘子里,再挖上两大勺炒好的豆瓣酱,旁边稠糊糊的苞米粥冒着热气。玉权把烟锅子在地上敲了敲,顺手把烟斗摆在饭桌上。他端起碗“呼噜呼噜”先喝了两大口,在一旁的小孙子跑过来拿起烟斗放进自己嘴里,两个人都咧着各自缺了好几颗牙的嘴,脸对着脸“呵呵”地笑。
玉权就埋在自家山后。
头一个清明节,大秀早早起来挎上竹篮子,里面装着瓶酒,白面馒头和糕点。香燃上,酒倒上,大秀拿出金银的纸元宝点着。锡纸的元宝在火里发出“咝咝”地响声。
大秀忽地就想起自己嫁给玉权的那天夜里,他披着棉袄,半靠在床边,一只手轻轻地拨回大秀额前的一缕秀发,一只手擎着旱烟袋,烟锅子里也是发出这般声响。
人,转眼就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