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在叠加。叠加到一定的长度，人的思绪就开始释放。常常，莫名其妙地忆及一些人，一些事。这些忆，并非刻意而为之，但必有一个情境，恰如一座小桥，或一丝线，把思绪引向岁月的某个驿站，唤起那些人，那些事。
他走在一条小街上。
无意间发现，街的角落，有一个旧书摊。守摊的青年，蹲着，极其细致地梳理每一本书，然后，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这种情境，就是他某段岁月中的某个情境，于是，记忆的闸门，如窜上夜空中的烟花，瞬间绽放。
多年前，他是一名代课老师。镇上的集市有一个旧书摊，他常光顾，每次都捧回一摞书。于是，课堂上，孩子们就多了一份精神的食粮。孩子们快乐，他也放飞着快乐。
后来，学校来了一个师范生，他被辞退了。
他在集市摆起了小书摊。一块粗布，平展开来，码上一排排书，便是他的生计。有些书，是他以前在旧书摊淘回来的，如今，摆在这里，等待别人淘去。真是，人生如棋。
那天，他刚摆下小摊，一辆黑色小轿车在近旁停下。车上跳下一个戴墨镜的年轻人。年轻人打量他一下，然后买走了大部分的书。那天，是他摆书摊以来赚得最可观的一天。后来，他打听到了，那个不露声息的年轻人，是他的学生。
一个曾经受他教诲的学生，以陌生人的方式，来报答他以前的好。
他站在屋檐下避雨。
雨，先是淅淅沥沥，尔后哗哗啦啦。不断有人钻进他避雨的屋檐下，不断有人冒雨前行，模糊的影子，在眼前晃过，又晃过。他突然想起了读高二时那个夏天的那一场雨。记忆非常清晰，瘦小的他，骑着一辆旧自行车飞驰在雨幕中。泥泞的道路上，唯有他，一个孑然的身影，在雨中疾行。为了能赶上学校地理会考的时间，他没有选择避雨。
风大，雨大。小小的雨衣无法为他遮风挡雨。到达学校时，他全身湿透了。最要命的是，车架后面装着的一小袋米，因为袋子破口，全洒在路上了。风中雨中，他浑然不觉。
那可是他一个星期的口粮啊！
会考结束，他去向老师请假，打算再回家一趟。当他回到宿舍时，却发现床铺上放着一小袋米。原来，大家知道他的家在外镇，路途遥远，来回一趟不容易，纷纷从自己小粮袋里匀出了一小把米。
一小袋米，凝结着一种纯真的情谊，在他的青葱岁月里旖旎成心灵的风景。
他有晚饭后散步的习惯。
绿茸茸的草地。两个小孩，哥弟俩，为争一皮球，纠缠一起。谁都不让谁。干脆，哥哥把皮球扔向弟弟。很不幸，砸中了弟弟的头。哇——弟弟坐在草地上大声哭起来，旁边的大人生气了，走过去，一巴掌甩向哥哥。哥哥也哭了。哥弟俩的哭声，一高一低，直击散步人的心。
他想起了小时候。小时候，他很调皮。有一次，和妹妹争一把小刀，削苹果。妹妹争他不过，耍哭。母亲生气了，要他把小刀让给妹妹，他赌气把小刀扔了过去。没想到，悲剧发生了。小刀在妹妹的额头上，深深地划下一道口子，鲜血直流。愤怒的母亲抄起了一根粗棍子，他撒腿就逃……
他躲在邻居的柴房里。中午饭也不敢回家吃。母亲也没有像平时那样，在饭点的时候，扯着嗓子唤他。害怕，饥饿，折磨了他一天，傍晚的时候，他被邻居发现了。那个背驼成90度，叫九姑的老人。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天，她给他半截红薯。就半截红薯，他吃成了一只饿狼。
他仍然不敢回家。
九姑拉着他的手，弓着身子，把他送回了家。
离开他的家时，九姑仍不停地在母亲身边念叨：孩子还小，不更事……
母亲没有骂他，更没有打他。只是默默地端出晚饭，放在他的面前。饭碗里，有他最爱吃的熏肉。
那晚，他不曾懂得感动。成年后，忆及此事，却总有泉泪奔涌的感觉。
人生苦短。如今，他已人到中年。当年那些温暖的人，那些温暖的事，却没有远去，而是沉淀心底，成为了心灵的风景。这风景，就是，生命的本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