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写苏州。人通常有两种话不说，一种是至浅的，一种是至深的。我之不愿谈起苏州，实是因为至深而不能言语。苏州似乎是我在2005到2015年十年间生活的缩影，尽管我只在苏州度过了2006年的秋冬和2007年的初春。现在想起那时，似乎苏州冬天独有的清冷仍扑面而来。
就像《蝴蝶梦》的开头：昨夜，我又梦见了曼德里。苏州可能是我唯一不想长期居住又偏偏不时入梦的城市。
1999年第一次到苏州，赶上了大雨。现在想来，雨中看过的园林竟是模糊。印象最深的是坐在人力车上，经过青石板路的雨巷。当时以为在车帘内望见的雨，望见的石板上的青苔，就是梦中江南。
凭了青石板的印象，2006年10月再次来到苏州，跟风花雪月浑不相干，是来做一收购项目的前期。那项目其时在苏州已经烂尾多年，曾经是苏州地标式建筑，就在苏州市政府的对面。苏州多古迹，地名也常有古意。这项目所在的路名曰“干将路”。我来苏州，不知道是臣服于在苏州曾有的浪漫情怀，抑或想建功立业的膨胀的梦想，还是苏州那无处不在的历史感。我们炙热的爱恋，总是找不到由头。即便隔了很久的岁月回望，依然不能解释，不可言说。
在干将路破败的办公室里，我度过了那个难忘的冬天。奇冷。北方的冷像北方人的喝酒，只要撑住前半场一般可保无虞。就像老子说的：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只要走到有暖气的房间里，寒冷不过转瞬即逝。苏州的冷不同，室外并不怎样冷，可室内几乎是同样的温度。这也如同苏州人的饮酒，似乎总没有高潮，但是绵延不绝，你不知道自己会在哪个时间醉倒。苏州的记忆，一半火焰，一半海水。海水的那部分，我把它归为寒冷。
工作是胶着而充满变数的，就像之前和之后做过的项目一样。我曾经很喜欢那样的项目：看起来有赫赫的声名，复杂的债权债务关系，还有复杂的业态。总之，就是显赫而复杂。现在明白，那时充满了怎样的虚荣，想证明自己不同凡响的虚荣。收购的烂尾楼确实复杂，最让我感到考验的是其中涉及到公寓、写字楼和五星级酒店三种业态。在此之前，我没有经历过商业地产项目。那时全苏州的五星级酒店我都住过，所有的甲级写字楼也都去过。我还不知道，这项目我只会经历前期，并不会与这项目共始终。当这个项目里的万豪酒店开业后，我竟从未在此住过。我们拿在手里一副牌，总以为是天长地久，总以为看不到尽头，可是或迟或早，我们会在瞬间发现：一切都如电光石火，如梦如电。也许那些年经历的项目，都让我强烈感到了人生的无常，和人在其中的自以为长久。
那时也颇有小温暖难以忘怀。其一是山塘街。因为工作的关系，这一次在苏州我没有去过任何景点。只有一次，和农行的朋友们晚上在山塘街的松鹤楼聚会，下楼来是梦幻江南般的小巷，还是那样的石板路，水乡的水，温润的灯火。苏州无论怎样现代和发达，骨子里总有一个千年的浪漫，不经意间让人目眩神迷。我爱对比强烈的人和事物，古意并不是罕物，现代感中的古意才让人震撼和流连忘返。就像复杂中的纯真，聪敏中的愚，都在此列。后来，我无数次去过山塘街，对每个小店都熟到不能再熟。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午后和朋友在山塘街散步，冬日阳光慵懒，我们看到一只更为慵懒的大猫，在日头底下眠着。朋友说，看它的睡姿，就知道它很自在。要到多年以后，我才能从那个在山塘街焦灼走过的过客，变成那只自在的大猫。生活中的因和果，时空，转换，都是奇妙的事。我们因一些因而来，却朝着完全不同的目的地狂奔而去。
其二是俞樾的私家园林。苏州多园林，很多不那么著名的小园林也别有趣味。一次当地朋友相邀去俞樾旧宅，好像几块钱买张门票，在门口可以领一暖瓶水，两只大杯和一包茶。以游览的园林来说，实在太小；以个人来说，有这样一个风雅小院，实可称作梦想。在亭子里坐下，水是滚的，茶香四溢。本拟谈的公事实在不能出口，怕败俗了这片清幽之地。朋友说周末这里有时可听评弹，一壶茶，听半日评弹，神仙不殊。
其三是加班到深夜后的一碗藏书羊肉。很多外地人不知道，冬天里卖藏书羊肉的小店其实一年做两种生意，天冷时卖羊肉，天热时卖纳凉的竹制品。藏书羊肉很著名，我们还专程去过一次，如今想来，只记得去过这件事，吃过什么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倒是在路边小店里热热的羊肉汤，至今温度仍在。人能记住的，似乎从来不是煊赫的场面，而是那些细小的枝节。我们总以为大事决定了人生的走向，至少在十多年后的我看来，当年在苏州埋下的种子，后来居然开了别样的花出来。
2018年春夏之交，我来到阔别几乎12年的苏州。在幽幽桂花香里，走过当年用脚量过的小巷，忽然泪盈于睫。我们要很久很久的时间，才能知道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现在看当年，答案其实当时已经昭然若揭。可我还是要用12年的时间，经过巨大的时空转换，经过内心的长长的旅程，才知道当年走了一条无益于人生的路。识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这是苏州的12年回眸，又怎么知道再过12年回首，我会怎样看今天的路程呢？
我知道我还会再回苏州，苏州于我，是一组神秘的数字，不同的时期，总能显示出不同的解码。也许它是我人生的幕布，没有苏州，就照不出自己的样子。光和影，笑和泪，苏州也许是我最极致的欢欣，也是我最极致的煎熬。送我来到现在自在境地的，也许是亭子里的那杯茶，也许是小巷中的那只大猫，也许是一碗汤的热度，但从来不是，从来不是那地标的高楼，和那繁华酒店终于营业时的烟火。
再见，苏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