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因九重天十五这一日有场要紧的花会,需成玉回去主持,她便在十四这天离开了梵音谷。
傍晚时分,晚风微凉。
凤九徘徊着进到我的书斋时,少绾正同我饮酒,凤九进来看到这一幕,不由愣了一愣。我后知后觉发觉这一幕看着着实有些诡异,我这个尊神随意的斜卧在软榻上,榻上的矮桌上摆着些经卷闲书还有酒器,桌子另一旁,盘腿坐着一个魔族的侍从,还是个男人,至少从衣着打扮上是这样的,此人姿态不至于说是放浪,但极散漫。
少绾见她前来 ,嬉笑着跳下来榻来随口说了句你有客我便先撤了,言罢扬长而去。 我也不理她,只仍斜卧在榻上,一手支着头,抬眼去看凤九,她眼中有些疑惑。是了,不晓内情之人见了这场景都会疑惑的,这十几万年来何时见着过东华帝君会同魔族饮酒消遣,且陪饮之人不仅是个魔族,还是个底下小魔头,小魔头不知天高地厚,表现得自然随意,好像理应如此,而斜卧在榻上的帝君也似乎并不介意他这样随意。
可又一转念,她这会儿已不记得我是何人了,她的疑惑,不再是因为我的一个微小举动,我整个人在她来说都是陌生和疑惑的,想到这里心里不免微酸。
我撑着头望着她,眼光幽深,好一会才开口问道:有事吗?声音出口,是极温和的。
她看我的眼光渐渐转为带了好奇和探究,执着看了好一会,她才轻轻说:
这些天住在这里,叨扰帝君了。
我仍不喜她这样的生疏,明知并不是她的过错,沉默一刻我淡淡道:无妨。
她似乎有些犹豫,磨蹭了好一会,才像鼓起勇气似的抬起头来说道:
成玉连城他们,都说我失忆了,所以我忘了帝君,这些天,他们跟我说了许多,许多我同帝君的过往和故事,成玉还找了本上古史来给我看。我以为我会喜欢帝君这样的大英雄,是极有可能的事。可是我自己却想不起来,每次试图回想,都会头疼不已。
她面上是对自己微恼的神情,我心中不禁柔软起来,温声劝道:想不起来便不必想了。
她微微有些脸红,犹豫了一会,踌躇着开口问道:
那么帝君呢,帝君也喜欢凤九吗?
我微愣,对于她突然的发问没有任何准备,她郑重其事的问我喜不喜欢她,是三百多年前若水一战前,那时下凡归位,纠结往复,之后重见,她却再也没有问过。我想对于与东华帝君纠缠百年的凤九来说,这个问题问起来,实在是太过煎熬。
可眼前,她好像只是个懵懂而奋不顾身的孩子,还不知道情爱有多伤人,她好像只是听到了一段若有若无的凄美情事,尽管是她自己的故事,可她却好像还没有经历过,也没有人敢告诉她我的心思,因为旁人只是猜测,理所当然的,以她执着的个性,她想探寻一个究竟。
我深深望着她,她美丽的脸庞,眉间的花朵,眼里的一抹期待与坚定,我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我许久的沉默着,到她的耐心都几乎消耗尽了,到她有些了然了似的露出一抹失落的苦笑来,最终的最终,是我轻轻的,点了点头。
凤九凝眸看着我,渐渐她微笑起来,笑容纯净美好无暇。
一个人的性情,是不会改变的,比如她的执着;又似乎已经改变了,好像我此刻温热的心。即便在这广袤天地间,我对她的爱并无有存在的余地,可这并不妨碍我的情愫,经历了荏苒光阴,深刻植入进了我的心,像藤蔓一般,另一头连着她的心。
有道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十五,入夜。
梵音谷的夜色,在晴天时格外的好,墨蓝的天空像一块幽深的镜面,上面星罗密布着繁星点点,一轮满月挂在正空,月光柔和的垂下来,像一卷上好的素娟,又像一只温柔的玉手。
按照之前的推算,我于这一夜之身入到妙义慧明境,连宋玄冥皆欲同往帮衬,被我拒绝了。缈落的出现是对四海八荒的威胁,她为了谁,我心里很清楚,这样的时候,我更需要他们在梵音谷坐镇,以备不时之变不时之需。
妙义慧明境。
这是一个我十几万年前创造的幻境,以禁锢积聚着的魔灵浊息,那时四海八荒初定,总还是险象环生的,一开始我总是勤勉的亲自前来。后来六界趋于了安稳,我归隐在了一是三天的太晨宫,也就渐渐倦怠下来,只每七百年有一位上神前来此净化三毒浊息便罢。算起来,我已经几万年 不曾前来此地了。
早前便听闻此境中魔灵积聚,怨念慎重,已有积重难返之势,而今少绾归来,缈落重生,皆已是明证。
我铸造此境时以山水为依托,是一副自然天成的景象,清浊气息交运,本身在于制衡二字,而今看来,清流不足而浊息过剩,美好天成已然不再,是一副颓败萧索之象。
我信步走在幻境之中,所到之处满目阴郁森然,此乃浊气沉重的缘故,后来我索性寻了块巨石坐定了闭目养神。缈落费了这么多的心思,她一定会出现的。
果不其然,不多时,一阵犀利的阴风响起在耳边,转眼周边的气息骤变,之前不过是阴郁,此时已是一股强大的侵蚀之力,甚至更胜过梵音谷羽雀惊鸿夜宴时。内里不定很容易被制住而乱了心性。
我任由阴风飞号,妖气侵来而不为所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张开,我的不理睬这显然激怒了缈落,瞬间那股气息已化作形物站立在眼前,我闭目都能感到她凌厉带着杀气的眼光。
缓缓张开眼,果然看见跟前站着一人,却不是我印象中缈落惯常的化形。此人身着一身淡粉近乎白色的宫装,这衣裳看着倒有几分眼熟,一张年轻女子的脸,明眸皓齿算得是清秀靓丽,这个女子此时周身闪烁浅淡的红色光晕,面上颜色也带了缈落一贯的凌厉与艳治,与原本的清丽相悖,显得十分的诡异。
又细看了一眼,我猛然发觉我记得这张脸,分明是那绢没有烧尽的小像上,北海神宫报了失踪的那名仙娥,我记得她名叫蔓生,是戍徒有意求娶之人。她如今身上穿着的,还是北海惯常的仙侍的装束。只是此刻她的身体被缈落入侵 ,且此境中对透视的术法有克制,我看不出她的原身来。
来人阴郁一笑,笑在那张清秀的脸上极不协调,而后阴阳怪气道:
帝君与本尊,好歹也是故人,帝君怎的这般的冷漠。
我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
庆姜在本君面前自称一声本尊也便罢了,你年纪不小了,便是再愚钝,连个长幼尊卑都还分不出吗。
类似的话我也同少绾说过,不过那是一句玩笑来的,少绾自是不会介意;如今对缈落讲,却是明摆着的奚落。缈落显然被激着了,气势忽地凌厉起来,阴风骤起,不过只一小会,就又寂静下去,她轻笑着:
真是一个不小心就要着了帝君的道。不过不知被心爱之人忘记的滋味,帝君又觉得如何。
我自然不会同缈落在这里诉说衷肠,只压下心下的一抹苍凉,面不改色的言不由衷道:
本君心爱者,四海八荒之平安宁和也。不然你以为本君深夜一探此境为何。
缈落闻言不屑道:帝君何必打诳语,如今这四海八荒谁人不知那青丘女君乃是帝君心爱之人,本来我也不信,这才在羽雀惊鸿那夜一试,帝君虽沉得住气没有出手,不过那小丫头吗,到真是对帝君一往情深呢。言罢她回味似的凝眸望着我,咯咯娇笑起来。
对于凤九的记忆被缈落窥探,我其实是很介意的,只是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关注,比如缈落所下失忆蛊的初衷,以及解蛊的逻辑。因此我只能不动声色的同她周旋纠缠,等她先露出破绽马脚来。
我对她的讥讽置若罔闻,平淡的语调一如既往:
你如何看待本君的行事做法,本君不关心也不在意。而青丘女君待本君之心又如何,那是她的事情。你拿走的那些记忆,不过是些往事,她就算是忘了又如何,若本君真有看重她的心思,又岂会在意那一点过往。
缈落眯起眼睛打量着我,好一会,她不置可否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的说道:
是吗?帝君从前好像便是这般冷情冷意,也不知浪费了多少神魔少女的春心。不过本尊愿同帝君一赌——
说着附着在仙娥蔓生身上的那缕红色的光晕消失了,眼前的女子像忽然从一场梦境中醒过来,望着面前的我,她的眼光由懵懂渐渐变为深沉,开口叫出的是:
帝君?我们这是在哪?
我不禁轻轻皱眉,即便说这个叫蔓生的仙娥从戍徒处得知我是谁,可她对我说话的语气却不仅不合身份和仪制,也没有一般仙侍初见我的毕恭毕敬和谨小慎微,她对我似乎是熟识的,信任的,甚至是带了些依赖。
带着这一丝一点的疑惑,我注视着她的眼睛,平淡的开口问道:
你认得本君?
眼前人回望着我蹙起了眉头,眼角眉梢是不解也带了些委屈,更还有一缕娇羞,她轻轻道:
帝君怎会不记得我?帝君当日,曾许九儿生生世世不忘。
此言一处,我的眉眼随之凛然起来,她竟自称九儿,那是我与凤九之间一个极亲密的称谓,凡间历劫那一世,她总是自称九儿,我也宠溺的称她作九儿,那个亲昵的小名儿里有无尽的思慕爱念,元神归位后,她小心翼翼起来,在我跟前自称九儿只有那两回,一回是她断尾那一夜,我赶去看她,她梦中恍惚以为我是凡间的陛下;而另一回,是不久前天君新婚喜宴,她喝醉了酒,躲在太晨宫的角门旁,正被我瞧见。
至此我终于明白了缈落要与我一赌,是赌什么?原来凤九的记忆,被她悉数放置在了这个叫蔓生的女子的身体里,就像茶水倒进茶杯,蔓生的躯体,此刻便是承载凤九记忆的那个容器。因为那些记忆不是她的,她本身没有经历过,因此在时间排列上难免有些混乱,她并分辨不清,所记得只有零散的段落。
可是她对我说的话,她说这话时得语气,她潜在带了的情绪,都是凤九才会对我说的话,也都是凤九才有的情绪,可是凤九忘记了我。
我看着眼前名叫蔓生的女子的脸庞,一时间没有任何言语,我的心里有暗流涌动着,所有的情绪被我压制住。也有一刻,印象里凤九的脸庞与面前名叫蔓生的女子的脸庞重合了起来,带了那样懵懂的神色,引得我轻抿着嘴角轻微的一笑,引得我想要靠近前去抚摸她的脸庞她的眉心,感受她的存在。只一刻,那凤羽花瓣一样明艳的容颜褪去了不知何处,我面前,又只剩下那个名叫蔓生的北海仙娥了。
我想起了三百年前历劫归来,我也曾流连在凡间相守过的宫殿,看着凤九一身大红嫁衣朝我走来,随着她的脚步响起阵阵清脆的佛铃声,却是在我伸手可及处幻化做了虚无。
虚无的幻境令得心下一片苍然。耳边响起缈落适才的话语和轻笑:
帝君从前好像便是这般冷情冷意。
如今这四海八荒谁人不知那青丘女君乃是帝君心爱之人。
本来我也不信。
那小丫头到真是对帝君一往情深呢。
本尊愿同帝君一赌——
有什么可赌的呢?赌我对凤九的心意吗。呵,我早就对自己认输,自认输给了对她生出的红尘牵念。可那也不过是我对我自己和对凤九才会有的一份坦诚罢了。
我仿佛又听见了那声声佛铃轻响,这几百年她总是随身带着我的那对佛铃,从前不避讳的挂在脚腕上,后来被她封存在了袖中一个精致的玻璃盒子里,再后来被我挂在了她的佩剑画影的剑穗上。那轻轻浅浅的声响总是跟随着她,渐渐我心里的她,行动间也总带了那声响。
在我心间,有一片盛放的佛铃花海,花海深处是个绝美的女子,身着红裳,眉间有凤羽花样,她起舞的时候,脚腕上系着的一对缠了红线的佛铃叮叮当当的响起来,像是打着的鼓点奏着的节拍,十分恰好的映衬着她清丽出尘的身姿。
闭上眼睛,任由一声声佛铃响起,渐渐沉淀下内里的暗涌,我在心中慢慢默数着,三,二,一,张开眼时,已又是一片清明。
我在妙义慧明境逗留了整整七日。
这七日渡得着实有些艰难,首先是我要施法净化此境,千百年的浊灵沉淀,需集中精神应对,否则很容易反被浊息侵体而乱了心智;再则我需要关注着这个名叫蔓生的女子,因为她的躯体里封存了凤九的记忆,在找到解蛊的方法前,此人必须无恙;再者,蔓生显然被缈落施了幻术,神智不甚清明,只道自己是凤九,执守着零碎的记忆片段,时时用来撩拨我,以扰乱我的心性。
她和凤九其实是不同的,不同在心性,即使她如今拥有凤九对我的那部分记忆,能感知深情缠绕的纠结,甚至是不得相守的痛楚,可她的个性里却没有凤九骨子里的从容大气,有的只是十足十的小女儿心性,又被妖尊缈落施法控制着,因而在我来看,她对我痴缠有余,却少了凤九给了我的宽和和懂得。
可我无法否认,那些记忆对我的影响,即便是被另一个人说出口来,也是焦灼的,滚烫的,是一颗真心对另一颗的赤裸坦诚,真实无欺到近乎残忍。那是一份被生生压抑在心底的深挚情愫,无法对任何人言说,甚至自己都不是时时可以直面;而我终于看清了她的情伤毫无掩饰着的,那伤害对我的诛心反噬,远比燕池悟的粗糙责备,女君连城的清浅讲述,来的艰难深刻,是显而易见的痛楚领悟。
我清醒意识到,这么多年来,我对她是何其残忍,她对她自己,竟也是同样残忍,就只为了守着我的一句喜欢,兑现承诺予我的陪伴。
这样周而往复的情绪变化使得我施展的术法其法力远不及我的修为,心不定,法不成法。我并无法忽略,她终是我万万年的生命里,除了这四海八荒以外,唯一的一次专注,一点执念。
而这镜中,除了浊念深怨,还另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暗中与我抗衡,不同于缈落的凌厉,这股力量更为深沉更敦厚,且他与我的对抗并不为斗法,而更像是在切磋技艺,此消彼长,有些玩味的意思,令我隐隐感到熟悉。
我偶然的分心削弱了法术的效力,更拉长了施法的时间,而每每能将我拉回来的,是响彻心扉的声声佛铃。仿佛,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她的存在,何其珍贵。
七日后,梵音谷。
妙义慧明境集聚仙泽灵力而铸建,身为上仙之身方可近前,魔族,翼族,甚至是仙力低微的神族皆不可靠近,会被保护着此境的仙泽反噬。因此能在近前等候的,不过连宋玄冥而已。
我当日只身入境,而今归来,身旁却还紧跟着一个女子,这个女子见了人有些紧张的拉住了我的袍袖,她正是北海神宫的宫娥蔓生。这一幕令久久等候着我归来的连宋玄冥大跌眼镜,而我并不想多做解释,我的眼角余光搜索着凤九的影子,却没有见着她,虽然明知她刚及上仙之位,无法在此久等,可我隐隐觉得有些失落更有些疲惫。
近前玄冥似乎认出了蔓生来,不禁一惊,在连宋身旁小声与他嘀咕了一阵,连宋翩翩打着折扇上来前,合扇行礼道:
帝君此一趟辛苦了,这是——?
而此时我的目光,渐渐悉数凝住在了由远处而来的一个女子身上,纤细的身影,熟悉的绯色纱裙,白玉簪束发,正往这边来,我的心仿佛这下才算是安定了下来。不露痕迹的甩开被蔓生拉住的外袍,我淡淡吩咐连宋:
将此人拘在凤九原住的浣溪沙,本君已封印了她的仙力,由你亲自下一道禁制术,无本君的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连宋不明所以,却见我无心多说,便也不再问下去,领命而去,临走拽了蔓生的胳膊将她拉走开,蔓生离去时望着我的眼中尽是迷离和委屈,她始终没有说话,任由连宋拽着她离去。
这时凤九也来到了我的近前,清新美好,眉目间似带着关切,她正巧看到连宋携了蔓生而去,两人打了短短一个照面,凤九的脸色有些恍惚,我在她身边轻声唤她:凤九。
心下一派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