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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这个乡野小镇的一年里,我遭受到了人生中最富有诗意的欺凌。
春天,水杯中游曳着生气勃勃的蝌蚪,夏天,书包中传来阵阵无助的蝉鸣,崭新的雨鞋內亦躲藏着潮湿的蛞蝓;秋天,桌板中堆满金黄的落叶作为螽斯小小的墓园,冬天,因为严寒而僵死的蛇在我温暖的大衣口袋中复苏。
阿一总是帮忙把小生物在腐烂之前处理掉。她对此倒是没有什么怨言。
作为答谢,我给她口香糖。
阿一是个瘦小的孩子,四肢尤其的细,看脸色像是吃枯枝烂叶长大的。稚气未脱的五官未尝没有动人之处,似乎未来可期。就是两眼的间距太宽,有点像冷血的爬行动物。
在我从城里转来之前,阿一一直是被全校欺凌的对象。现在这个角色由我负责,我想这就是她对我有好感的原因。
我们并排坐在河边。阿一感激地享用着已经被我嚼到没味道的口香糖。
“因为......小光你讨厌生物。所以他们才会一直把小动物塞给你啦。”阿一的左腮像是发炎似的肿了起来,一上一下地动着,看起来像吞下苍蝇的青蛙。
“班上的人都是这样的,越是讨厌他们越是起劲。因为我怕黑,所以以前总是被关在储物柜里。下次试试看说你喜欢这种呢?”
“不要。”我笑着说,“这种谎话肯定立刻被识破了。总不可能说讨厌钞票就会给我钱吧?”
“是哦......”
“他们只是想看到别人害怕难受的样子而已,所以才会用讨厌的东西来挤兑人啦。”
阿一的脑子太笨了。在以前我肯定不会和这样的人玩。她还把口香糖吞下去,大概想不到这个一般是要吐出来的。
自从来到镇上,妈妈就一直唉声叹气,神经官能症似乎比以前更严重了。她总是忧心忡忡地叮嘱我不可以和下等家庭的小孩子一起玩,下等的气息会传染。
阿一就是下等家庭的小孩,她一年到头穿着关节处磨破的运动装就是证明。阿一还各有一个弟弟妹妹。妈妈尤其看不起阿一一家。
做礼拜的时候阿一妈妈笑着摸了我的头,妈妈就让我洗头发,说恐怕会有跳蚤。
阿一妈妈长得和阿一很像,但是眼距没那么宽,所以不太像青蛙。客观地说,她的脸应该符合大部分人的审美,但是很少有人指出这一点。
阿一妈妈虽然天天挨阿一爸爸的打,自己和小孩住在漏雨的棚子里,却总是笑容满面地说所有人生而平等,要友善待人,只要活下去总归有好事之类的话,还经常去教堂找我爸爸谈话。
我爸爸是新的牧师。原来的牧师死于红斑狼疮,也有人说其实是自杀。
整个镇子上的居民中只有她对牧师特别买账,连我这个牧师的女儿都觉得她不太对头。就像是学校里那种能和老师当朋友的学生,性情不是一般的古怪。
阿一妈妈总是念叨着活下去就有好事之类的话,有一天被阿一爸爸用熨斗打死了。
因为没钱下葬,穷人的做法一般是随便挖个坑埋掉。可是阿一妈妈是信徒,要葬在教堂的公墓里。
阿一告诉我他们打算等镇上有人办葬礼的时候顺便把尸体扔进挖好的墓穴,就像搭顺风车一样。
在此之前就把阿一妈妈用布裹起来,再撒上烧碱防腐。
这样做的话,尸体不发臭才怪。
“顺序错了,应该先撒上烧碱再裹起来吧......”我想这么告诉她。
阿一一家的人脑子全都混乱得很。
总而言之,为了掩人耳目,阿一妈妈现在就放在阿一家床底下,像个粗制滥造的木乃伊。他们屏住呼吸等着镇上年纪最大的老人什么时候去世,好顺便下葬。
“几个人一起抬着向前冲,一边喊着号子。借助惯性把妈妈丢进去。”
阿一比比划划地讲他们的尸体顺风车计划。
我一方面对阿一家的粗神经叹为观止,一方面却觉得这也不失为一种做法,至少比普通葬礼要来的环保。
第二天我来学校的时候,发现桌上有个很精美的纸花圈,还有用木板和胶水做的写着我名字的牌位。
用心到这种程度我都不好意思生气了,同时知道今天是殡仪馆家的儿子值日。
由于欺负我也是每天的日课,会交给当天的值日生来负责。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习惯和擅长的领域。
殡仪馆家的阿明个子还没我高,像鸡的胚胎一样双目突出,佝偻着背。
阿一时不时问他:“阿明,到底什么时候再有人死啊?”
阿一以为人的死是由殡仪馆决定的。因为棺材总是提前打好,牌位也事先刻好。
在阿一混沌的头脑里,死亡是和税金差不多的东西,是公民需要尽的义务。所以妈妈去世她也看不出多么悲伤。
在阿一想象中,大概就是这样:
阿明爸爸留着小胡子、打黑色领结,看起来像个税吏。
他有一份全镇人的名单,每隔一段时间就点着头说:“嗯,最近中青年女性的死亡率不太景气啊。”一边用粗粗的红色铅笔把阿一妈妈的名字划掉。
于是死亡像神谕一般降临到阿一妈妈头上。实际上不是神谕,是冒着热气的熨斗。
阿一一天比一天焦急,盼着镇上举行葬礼。可能她的妈妈已经开始发臭。
“没关系,我想我妈妈很快就要死了。”
我这样安慰她。
这是真话。
妈妈的神经官能症已经发展为严重的肠胃病,可能危及性命。她躺在床上呻吟,额头上盖着一块湿布,嘴唇上都是裂痕。每过一个小时就要用画笔蘸水涂抹嘴唇,让她保持潮湿。和画油画刚好是相反的步骤。
从逻辑的角度而言,阿一妈妈与此毫不相干。但从情感的角度而言,阿一妈妈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阿一妈妈为人亲切友善,肯定想不到自己居然会被牧师太太视作头号假想敌。
妈妈看阿一妈妈总是找我爸爸说话,认为这两个人之间必定有些个什么。她本来想找个大家都在的场合闹一场,抒发自己身处穷乡僻县的苦闷心绪。没想到这不识好歹的贱人居然敢擅自死掉。
我总怀疑妈妈得重病是出于好胜心理,证明世上可怜的人并非只有她阿一妈妈。毕竟,有谁能比死人更加可怜呢?
对总是寻求他人同情的人来说,受尽欺辱而死大概是一种难得的殊荣。
殡仪馆那边似乎发现了商机,寄来一份葬礼流程的商品目录。
妈妈预订了硬胡桃木的棺材,用奶油色的内衬布料。但是两天后又后悔了,想改成华盛顿砍倒过的樱桃木,或者颜色明亮可爱的柚木。
我们都知道这只不过是一种消磨时间的游戏,她最后还是会躺在黑色的胡桃木棺材里吧。
如果说要找世界上最能数出口香糖和蚯蚓区别的人,肯定非我莫属。
因为我的身边总是出现或死或活的小动物,老师们以为我肯定算是个动物爱好者。其实我最讨厌动物了。
暑假来了,每个小学生都要完成科学课题,由老师根据学生自己的兴趣分配。
在班级同学的催请下,科学老师指定布置给我的暑假课题是“人体消化液对生物表皮的分解作用”。分为唾液和胃液两种。
我是凡事先从简单处做起的类型。唾液比较好办,只要把能放进嘴里的生物放进嘴里就行。阿一替我计算时间,记录生物的分解情况。
我的嘴里含着动物,没办法嚼口香糖。于是就让阿一替我嚼,我看着也能多少获得安慰。如果说阿一也有什么优点的话,那就是吃东西的样子在别人看来很香甜。
我分别实验了活着的蚯蚓,死掉的蚯蚓,还用牙齿把蚯蚓咬成两端,记录它们在嘴里的再生情况。
诀窍是不要用鼻子呼吸,把嘴里的东西想像成会动的粉条。
“好像软糖。”阿一盯着吐出来的粉色蚯蚓说。感觉上似乎没怎么被消化。
“要不要尝尝看?”
“我还是要口香糖。”阿一笑嘻嘻的。
夏日的河边,树荫下印满太阳的影子。水流像巴赫的协奏曲一样规整清亮。我们用做过实验的蚯蚓缠在鱼线上钓鱼。
蚯蚓的可爱之处在于没有脚,也不会咬人。想象中蚯蚓从鼻子里钻出来之类的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想到之后等着的蜜蜂、蜈蚣、蟑螂之类的,背上就不禁冒出冷汗。
难办的部分是胃液。既然不能剖开肚子观察消化情况,我们要找寻新的方法。好在办法总比问题多。
“为什么你的课题只要采摘本地草药就好啊?”
往蝉的身上缠鱼线的时候,我忍不住抱怨说。
“我去年夏天的课题是突破人体的各种忍耐极限。”阿一说。
“那个可难办了哦!像是不上厕所的极限、不睡觉的极限、水里憋气的极限、蹲坐时长的极限。总共28项。一不小心死掉都有可能。
不过我全部都完成了,作为优秀课题的奖励,今年可以轻松一点。
小光你努力完成课题的话,明年也能走运分到好做的题目。”
明年我说不定不在这里了。我心里想。我每天祈祷让妈妈死掉,这样说不定就能搬走。
我不觉得这是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妈妈每天也在大声疾呼:
“神啊!你在听吗?请让我快点死掉!”
“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去死......”
我只是在妈妈背后推一把,两个人的声音更大,也更能被神听到。
我把蝉吞进胃里,等时候差不多了再用鱼线拉出来。
还在挣扎的蝉刺激到了咽喉,引起条件反射的呕吐。我分成三次才把系着鱼线的蝉吞下去。这个课题让我彻底讨厌上了外壳坚硬、会喷射毒液的虫类,而对柔软的蠕虫心存感激。
阿一不胜珍惜地嚼着黑莓味道的口香糖。甜甜的水果味香精刺激着嗅觉,我不禁咽了咽口水。尚在晃动的蝉在胃酸的作用下逐渐溶化,像遇难船只的残骸漂浮在金色的胆汁与胃液中。
明明之前只配吃我嚼过的口香糖。我想。阿一给人感觉有点像我以前的家里那只脑袋拎不清的猫。同时给它大堆的猫粮和小堆的猫粮,它总是选小的那堆开始吃。
“已经没味道的口香糖不难吃吗?”我问她。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有些恼火,“新的口香糖和嚼过的口香糖,肯定是新的味道更好吧?”
“不是一样的吗?”
阿一大为惊愕。
这时候我才知道阿一没有味觉。
新的口香糖和嚼过的口香糖,都能同等地享受。我不禁有些羡慕起阿一。
阿一既没有味觉,也没有嗅觉。她的妈妈已经臭不可闻,这件事全镇的人都知道。阿一自己不知道。
阿一爸爸拒不承认阿一妈妈死了。他担心尸体一被发现,自己会因为杀人罪被逮捕。
他如是解释屋子里的臭气:“用流浪狗做火锅来着的。”
这么热的天谁会吃火锅?没人相信他。
他们最终还是无法忍受和阿一妈妈睡在一个屋子里,因为尸体已经迈入新的阶段,流出了黄色的水。
于是全家出动,连夜在屋子后的空地上挖出浅坑,把阿一妈妈七手八脚地抬了进去。听说就连阿一刚刚会走路的弟弟也在帮忙。
阿一家没有计划的头脑再次发挥了作用。
尸体上只是薄薄盖了一层土,肉体的余香招来了各式各样的动物。从苍蝇到乌鸦再到野狗和秃鹫,还有镇上从来没出现过的豺。后院一时间群贤毕至,整日整夜不得安宁。
他们只好再把她刨出来,原样放回床下。尸体只剩下了一副骸骨,也就不用担心什么气味了。
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妈妈被阿一妈妈的死气出病来,又因为阿一妈妈被鸟兽吃光而渐渐康复。可能阿一妈妈死后过于凄惨的下场威慑到了她。
“与其这样死了,倒还不如活着比较好......”妈妈躺在床上,转念这么想到。事物总是有两面性的。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她已经可以从床上坐起来,一口口地喝汤了。
她依然满口嚷嚷着死,但是一边准备死,一边能在床上叠衣服准备旅行。妈妈一向以自己能同时做两件事的头脑自豪。
课题接近尾声的时候,我差不多戒掉了口香糖。因为它在嘴里的感觉总让我想起倔强的软体动物,比如蚂蝗和涡虫。
我在动物图鉴上一共圈出适合放入口腔和胃袋的56种动物,本地能够获得的有31种。不是偶数,总觉得有些不吉利。
阿一没有味觉。我想,这个课题本来应该让她来做更合适。
阿一的味觉分不清鸡肉和青蛙肉,这就是她总是看上去如此幸福的原因。
阿一的幸福还因为她以前被欺凌,现在不用被欺凌,这是因为有我的缘故。
一想到秋季就要返回学校,我的后脖颈就一阵刺痛。
对阿一来说,也许和有味道和没味道的口香糖一样,活着或者死了也没什么区别吧。
“我好想死啊。”
我在第31项动物的名称后打上代表完成的勾,终于忍不住吐出这句话。
在我以前的学校,有个女生总是说着“好想死”。她半边脸长满红色的痤疮,还有严重的脊柱侧弯,看起来像被虫蛀了的果树。
不过“好想死”并不是真的想死的意思。证据就是每次发生的事情越是微不足道,她就越乐此不疲地重复这句话,好像要靠这句话积累不知道什么游戏的积分。
那等到真的想死的时候,该说什么呢?
我下定决心,不到真的想死的时候不说这句话。
“那我来帮忙吧。”阿一嚼着口香糖说。
“为什么?”
“想试试看voulunteer。”
“你要怎么帮我呢?”
“去和阿明说一下,让殡仪馆把你的名字提前。”
“阿一,这恐怕不叫voulunteer吧。”我苦笑着说。
“那什么叫volunteer呢?”
“志愿者啊。”我说,“你妈妈那样的人就是。”
“我妈妈是志愿者。”阿一佩服地点着头。
阿一妈妈确实是志愿者。活着可以集中他人的仇恨,哪怕死了也能发挥作用,填饱动物的肚子。一想到这么好的阿一妈妈现在还躺在床底下,我就不禁悲从中来。
说曹操曹操到。我回家的时候,看到殡仪馆家的阿明在门口。
阿明现在处于见习期,爸爸工作的时候总把他带在身边。阿明以后要继承殡仪馆,这大概算是某种殡葬业的帝王学。
阿明虽然在学校里对待我和对待拖把没什么区别,可是在学校外遇到还算客气。
从阿明那里,我知道做好的棺材送到了。
妈妈最后还是选了硬黑胡桃木。这样的棺材睡起来肯定很难受。
问题是妈妈已经接近痊愈了。
现在有了棺材却没有死者,正如有了笼子却没有鸟,有了结婚蛋糕却没有新人,有了惨死的尸体和凶器却没有凶手。所有人都莫名其妙,被巨大的不平衡搞得很焦虑。
我想到了volunteer。
“妈妈不愿意的话,让我去死好了。”
额头淌汗的阿明爸爸很快同意了。他想必已经提前把我妈妈的名字从名单上划去,现在正不知道如何是好。
黑色的棺材是规整的长方体,表面有一层刚涂好的清漆微微闪光。远看的话未尝不像装手工巧克力的点心盒,有种温柔的香甜气味。
我在镜子里照了照自己,感到很满意。神色镇定自若,脸色比平时还要好,完全看不出来已经死去。
妈妈虽然还有些低烧,但是仍然强撑着指挥葬礼队伍,一会给我的脚边垫一个枕头,又问我要不要喝点茶。我让她不要操心,不然病情复发,又要说是因为我的缘故。爸爸在教堂里预备给我的悼词。
初秋炎热的下午,教堂墓地绿草如茵,已经紧急挖出了相当够规格的深坑。蝉鸣仿佛自天地开辟以来未曾止歇。
在因为上升的热度而颤动的空气中,葬礼的宾客的脸看起来像是从胃液中拿出来的动物。
我把阿一叫来。她是我最后想与之说话的人。
很奇怪,阿一的青蛙脸看起来有点像在哭。
“小光,你今天很漂亮。”
我穿着做礼拜时的黑色羊毛裙,戴浆过的白色假领,还特意扑了粉。
“我知道。不过还是谢谢你告诉我。”
“小光,死是怎么一回事?”
阿一这家伙,总是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我已经死了,怎么可能知道?
我不好描述,于是说:
“就像嚼到没味道的口香糖一样。”
阿一摇着头,说,
“小光,你这么讲我不明白的啊。”
我叹了口气。
“那你就当没有区别好了。”
悼词念完,花束献完,葬礼后的下午茶也已预备妥当。
我把双手交握放在胸前,即将要被运进墓穴里。正要合上棺材板的时候,猛然记起来一件事。
“阿一,你妈妈!你妈妈!”
我把头探出棺材喊道。
过了两秒,阿一才明白我在讲什么。她发出像抽干空气的皮球那样“唧”的一声,撒腿朝家的方向跑去。宾客们似乎很想知道怎么回事,又不方便回头,露出掐住后颈皮的猫那样坐立不安的神色。
原来世上真有人能够没脑子到这个地步。
我忍不住笑起来,感到棺木因为我的笑吱吱嘎嘎地晃动。无穷无尽的黑暗压倒下来,世界以飞快的速度离我远去。然而我还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