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卷”,“奋斗逼”,“三十五危机”这些词成了今年的绝对热词。
许多人的努力程度已经挑战了人体极限,996,007,但这总是不够,还会对人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害。
过度“奋斗”所引发的一系列问题也不是新闻了,对于这种问题的讨论也越来越热。
但这不是个新鲜问题。早在1991年,日本记者斋藤茂男就在《饱食穷民》中深入地研究了在日本的经济奇迹下,许多终日奔波的普通人的故事,而其中最不缺的就是性格坚韧,诚实可靠的奋斗党。
他的采访对象之一,杉崎佑二郎,是一个出身大山的农村孩子,童年极其贫困,父母都是烧炭翁,终年劳累也仅能糊口,他们家兄弟七人,杉崎是最会读书的,父母本打算砸锅卖铁供他上高中,可天不如人愿,20世纪已是电气和石油的世纪,市场对木炭的需求不断减少,使原本就贫寒的家庭雪上加霜,而且父母病倒,他被迫辍学,和哥哥担起家庭的重担。
年轻的杉崎在干活间隙,看着周围的群山,坚定了一定要走出去的决心,,他认为,就是因为在如此闭塞的地方,家里才会深陷贫困,没有活路。山那边的大城市对于此时的杉崎来讲,是一个桃花源一般的存在。
杉崎初中毕业后和哥哥烧了一年的炭给父母治病,之后为了能上夜校,他在家人的支持下来到一个大农场做苦力。他每天四点就要起床干活,夜里十点才能从学校赶回来,在狭窄低矮的阁楼里像死人一样瞬间睡过去。
他不久后从农场跳槽到了一家面包厂,这里他开始展现出他的商业天赋,他的面包一向卖得非常好,他尝到了甜头,信心也增加了。1963年,杉崎凭着自己的努力和家人的帮助来到东京,他怀着朴素的价值观,以为这里会是梦开始的地方,只要他努力工作,就能过上好日子,年轻的杉崎万万没想到,这里最终成为了他的生活分崩离析的地方。
他一开始进了一家布包作坊,一上来就干了票大的。他设计的一款小狗挎包成为爆款,公司赚得盆满钵满,他也成了老板的宝贝,奖金自然不少,家里也托他的福,极大地改善了生活,母亲还被他接到东京旅游,大大地得意了一番。
好景不长,他之后设计的产品再也没能复制爆款的辉煌,老板翻脸如翻书,迅速地冷落了他。公司是待不下去了,杉崎便去考了驾照做了一名出租车司机。他工作极其努力,白天黑夜玩命拉客,拼命挣钱。干了两年之后,一个同事问他想不想干干保险销售,这份工作在他嘴里非常诱人,只要业绩够好,就能当上支部长,成为富一代,走上人生巅峰。
杉崎就这样迎来了自己的命运转折点,不过这不是一个好的转折点。他信了同事忽悠他的鬼话,根本没想到同事拉人头进来是有提成的,一心把卖保险当做出人头地的机会,铆足了劲要干出一番事业。
杉崎身兼二职,半夜收了出租车就与别的司机攀谈拉交情,慢慢地向他们推销保险。前面已经说过,他是一个很有商业天赋的人,他主业开出租车兼职推销保险还卖出了三十多份,保险公司觉得这是个人才啊,就问他想不想当组织所长。在杉崎看来,这无疑使他离支部长的位置更近了一步。
他开始全职从事保险业。作为组织所长,除了要销售保险,还要负责从外面招聘培养保险销售员,其实就是给公司拉人头。
他很快就发现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保险业是一个人员流动非常大的行业,他自己也说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很多人一开始都是靠人情,找亲戚朋友来当客户,但这种人际资源很快就会耗尽,卖不出去,没有业绩,人家当然不会继续待在公司,而且更令杉崎头疼的是,原来的保险销售不在了,他们的客户就会有很大可能要求退保,到头来,保险销售留不住也就算了,连客户也留不住。可上头是不管这些的,领导只会拿组织所长是问。
为了保住业绩,杉崎只好自掏腰包给客户缴保费。
这种举动旁人看来匪夷所思,你倒贴钱给公司打工?但在杉崎所在的保险业,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畸形现象。没有完成KPI的销售作假合同,自掏腰包付保险金。日常应酬潜在客户需要吃饭送礼,要自己出钱,送的礼物当然不能太寒酸,长期下来这也不是小钱。碰到要退保的客户,就替客户缴纳保险金。这一系列反常识的操作都是为了维护保险业的虚假繁荣的必要手段罢了。
于是很快,杉崎的积蓄就被席卷一空。没有本钱来维护业绩的杉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亲戚朋友的钱都被他借了个遍,现在他是人见人烦,狗见狗嫌。自然而然,街上琳琅满目的小微贷广告吸引了他的注意。
被高昂的沉没成本搞得魔怔了的他不断给自己洗脑:“这都是为了以后能当上支部长,现在苦一点也没什么。”结果他还是难以支撑,终于辞掉了组织部长的工作,干回了最底层的销售,重新开起了出租车还债。
他又开始了身兼二职白天黑夜玩命的工作,他的工作又受到了保险公司的好评,领导想提拔他当组织所长。曾经因此负债累累的他本来对自己说哪怕干一辈子销售我也不会干组织所长了,但最终没有经住领导的支部长迷魂汤。第二次成为组织所长的杉崎因为业务出众,很快又迎来了第二次升官,他这次的职位仅次于支部长,他觉得飘飘然,从来没有离梦想这么近过。
但同时,他也要再次进行自掏腰包维持公司业绩的迷惑操作。他越是想出人头地,越是想升迁,官升得越高,他的钱就消失得越快。哦豁,于是又一次,自然而然地,他又陷入了债务漩涡,而且这一次他差点没爬上来。
他不断安慰自己只要当上支部长就能这点债务不算什么。在加入公司十五年后,他终于爬到了梦寐以求的支部长,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终于有心思一笔笔搞明白自己到底有多少债,各种小微贷,信用卡,银行的债务竟然已经达到了一千四百万日元!每个月为了还利息只能以贷养贷,家里的资金宛如高空走钢丝,摇摇欲坠。
贷款公司的电话经常打到公司来侮辱咒骂,他不能让人发现,于是面色如常,装作是客户打来的,可实际上这时的他已经没有精力和心思处理工作了。他每天一睁眼就觉得有人把刀子架在自己脖子上。在重重高压下,他决定跟领导坦白。领导其实也有所察觉他在工作上的怠慢,知晓原因后放了他一个星期的假,叫他处理好再来上班。
这一个星期杉崎什么都没干,闭门不出,心中一片死寂。他回顾自己的人生,除了销售目标就是公司业绩,他甚至想不起来上一次和妻子好好说话是什么时候,自己累死累活,做了这么大的牺牲,可结果是什么?可现在难道要自己抛弃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才得来的支部长位置吗?那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拼搏算什么?自己的努力奋斗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又是中了什么邪,竟然会牺牲自己的智商掏自己的钱乃至负巨债给公司打工?
这些问题他没有找到答案。他回到公司后贷款公司的骚扰并没有停止,他无奈提出辞职,随后到法院申请了个人破产,剩余的债务一笔勾销,折磨他十几年的噩梦结束了,那个农村少年的梦想和抱负也跟着结束了,就像绚丽的肥皂泡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作者特地提醒读者不要嘲笑这些为了维持业绩这么荒谬的理由而负债累累的人,我们跟他们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幸运了一点没有走上那样的岔路罢了。
杉崎的贫困出身也并不是他走进死胡同的原因,另一
位被采访对象佐地,同样因为维持业绩而深陷债务的人,就出身城市中产,从小并不缺钱,上过大学,但他却和出身社会最底层的杉崎殊途同归。
让他们的生活支离破碎的,事实上是这个把人压榨到极致的资本主义制度,而且是充满泡沫和谎言的资本主义。更加不幸和讽刺的是,他们都曾深信不疑这一套剥削体系教给他们的价值观,即只要努力,就会改善自己的生活,可以让家人过上好日子,他们没有任何怀疑地为一个只会把他们嚼成渣的系统心甘情愿地工作,殊不知这其实是帮着别人割自己羊毛。
佐地在失去一切之后反思,他比996还996地工作着,像个高速运转的机器,兢兢业业完成公司所有的任务,每天回到家已经深夜,连和妻子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要如何学习,如何独立思考呢?他在持续的高负荷劳动中被掏空,在公司一碗接一碗的鸡血迷魂汤中迷失,在贷款广告、信用卡广告遍地的消费主义社会茫然,他考虑不到以后,他也没有办法没有精力考虑以后,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跌落悬崖。
作者在此书中对资本主义进行了尖刻的批判,斥其为“温柔的法西斯主义”,在日复一日的压榨中灭绝人的感情,打掉人的智商,把人完全变成资本的工具,也就是所谓的异化。而这一切不费一兵一卒,甚至还能让很多人毫不自知并甘之如饴。
那面对这个困局,作者有没有提出一些可能的答案呢?很遗憾,作者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他只能做一个忠实而有同理心的记录者,将一个个因为异化而痛苦的生命付之纸笔,以供后人所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