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小的时候,吃喝拉撒颇为繁琐极费心力,但大人乐在其中。随着孩子日渐长大,大人开始觉得他们烦人,“狗都嫌”,越来越吝惜自己的时间。这次疫情,对孩子来说,虽然不能去游乐场,不能找小伙伴,但能史无前例地和父母整月朝夕相处。而对大人来说,也不再有工作加班的借口,可以把欠缺的时间还给孩子。
年前加班的缘故,连续好几天女儿都没能见到我。每次她给我的微信内容都是:妈妈,你今天要加班吗?你今天几点回家?精疲力竭暗无天日的我已顾不得心酸。这个漫长假期,每天陪孩子玩泥巴、晒太阳、画画、踢球、下棋、无所事事……每天一起醒来,一起入睡,享受她时刻在身边的安心。
分开以后,只能跟随记忆记录下女儿的点滴日常:
跟着外婆去鸡舍取鸡蛋,她拿到一只,伸手举到孵蛋的母鸡跟前晃一晃,“我拿走咯!”
在菜地里挖了一个大坑,然后倒入水,宣布要做一个池塘。结果发现倒进去的水变少了,她找到原因,池塘里有一个小洞眼。我说那可能是蚂蚁的家,你倒的水都漏蚂蚁家去了。她说,“也可能是青蛙的家,青蛙喜欢家里都是水。”
姑姑和我们一同出门购物,路上被我们问起恋爱的事。姑姑说,应该不会那么快结婚吧。小人紧跟着问,“为什么?不喜欢吗?”姑姑说起男朋友都用“我对象”这个词,问小人对象是什么意思,她不假思索:男朋友。
小人问外公,“小黑(家里的狗)的大名叫什么?”外公答,大名也叫小黑。小人很不满,“你没有给它起大名吗?”
疫情期间不能外出,她很自觉地待在家,一次也不提要去邻居伙伴家玩。(平日两人形影不离难分难舍)邻居来找她,她不肯开门---“病毒是看不见的,你再不走我报警了!”和外婆送垃圾,有行人迎面走来,她马上神色紧张地捂住口鼻。
她常常为不能把自己打扮好看而焦躁发脾气。一天,她把重任交给我,让我在她头发一侧夹一根粉色装饰飘带,并要求刚好能垂落在脸颊边。一个坏了的皇冠,也勉强给编了个辫子固定住。整个造型一言难尽。她很满意地下楼吃饭,却躲在楼梯间磨蹭了一会才走出去,悄悄坐上餐桌。爸爸一本正经地夸赞:“你今天很漂亮。”她一下子又羞又喜,不知所措。我在旁边几乎笑出声。
一天起床后,她忽然问:“妈妈,圣诞老人不是真的存在吧?”我想了想说,“应该存在吧,不然你圣诞节的礼物哪里来的?”她惊讶地说,“那些礼物真的不是你买的吗?”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似乎一下子放心了,又高兴起来。看来她更愿意相信圣诞老人真的存在。
邻居家来了客人,她去转了一圈。人家留她吃饭,她说,“不了,今天是我的生日。”那天真是她的农历生日。外婆一早出门买菜从超市带回一只迷你蛋糕。我们告诉她阳历生日就能买到大蛋糕了,那时候疫情没这么严重,蛋糕店就营业了。她问阳历生日还有几天。告诉她二十天。她说:“今天是第一天吗?”说着拿了纸笔记下来,每天都要记着数。
去隔壁太太家玩,刚巧看到太太在洗假牙。她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回来告诉大家:“太太用的是假牙!”
小人第一次看春晚,吃着零食水果吹着空调,小脸红红一声不响地看了三四个小时。当她看完小品《父母爱情》之后,十分感慨地对我说,“这是到现在为止最好看的,我还要再看一遍。”说着又补充道,“说一句我爱你有那么难吗?”
难得去一次超市,给她买回一些画笔和一块画板。下午有一个住的较远的小伙伴经过,就来家里玩。她很久没小朋友玩了,很开心,见面就送别人一支笔。小伙伴被她的画板迷住了,几乎用光了颜料把她的新画板涂得面目全非。她坐在旁边淡定地看着这一切。
因为她很重,我有一次抱着睡着的她上楼,导致左胸一处肌肉受伤,好多天才恢复。她知道自己重,却不承认自己胖,每晚都要让我陪她玩大力士游戏, 就是她压在我身上,我要想办法推翻她把她压下去。我们总是难分胜负。
和爸爸下斗兽棋。她走投无路了就犯规耍无赖,悄悄把对方的棋藏起来,或者胡乱走棋去吃对方。当然和我玩也是这样,我便觉得无趣不想玩了。但这时候爸爸都让着她,一笑了之。无形中她在磨炼爸爸的脾气和耐心。
一起重温电影《龙猫》,她还是表示最喜欢小月。《冰雪奇缘》里,我比较喜欢安娜公主,她坚持喜欢爱莎。她的喜欢里包含着心疼和担忧的意味。
她把卧室的电视柜当桌子,自言自语地写着什么,我细听------
“……因为你比我们小呀,你会做什么告诉我。”“洗鞋呀”,我回答。妈妈说,“你洗鞋?好吧,来吧洗吧。”我就洗了起来。不过,刚刚洗的时候就把袖子弄湿了,很狼狈的样子。妈妈安慰我:“没关系,下次多练练。”
她写(画)了一行又一行,仿佛一篇纪实小日记。之前她还“写”了一篇荒诞小故事,我没来得及记录。
动画片叶罗丽精灵里面,女孩陈思思家境很好,父母都是成功人士。她边看边说,“我觉得我的家庭最幸福,爸爸妈妈整天陪着我。”对孩子来说,陪伴才是最重要的啊。
她一向伶牙俐齿,在语言方面没什么让人担心的。唯一的问题是,她一直把si念成shi,把zi念成zhi,怎么纠正都无效。假期的一天,她忽然就能正确发音了。或许她自己也在坚持不懈地努力。
一个好天气,外公外婆种土豆,小人要帮忙。对于种地她的积极性一向很高。先和外婆一起,把要种下的发芽老土豆切成块,然后在外公犁好的地里,把土豆块一颗颗摆好,最后用土盖好踩实。她做得又快又好,还第一次捉到了蚯蚓。
家门前隔一条小路是一片麦田。小人喜欢到麦田里去“寻宝”。我有时远远看着,有时应邀跟去。田埂上种着蚕豆,我们沿路找蚕豆耳朵。她在远处喊一声妈妈,便飞奔过来。我没站稳,在凹凸不平的泥巴地里被她扑倒在地满身土。俩人一起哈哈笑得起不来。
一天吃饭时,她把脸凑到外婆耳边要说一个悄悄话。我听到她说的是,我很久没尿床了。是啊,这两年她尿床不超过五次。她忽然想起来自己不尿床的事实又觉得这应该算是个秘密不能公之于众。
立春那天下午,全家跺春。她也配合地让我给她挂上一个护身挂饰,但是很疑惑,“它这么小怎么能保护我?”
一天午觉醒来小人赖床,我说,“趁爸爸在隔壁打电话,现在起床的话我可以帮你穿衣服。”快穿好时听到爸爸回来了,她马上推开我,假装自己在拉裤腿。戏演的毫无破绽。这方面我们很默契,她知道妈妈不会出卖她。
父女俩都爱孜然羊肉,尤其是小人,每次她都想独占一盘。我们最后想出的办法是,父女俩一人一盘,爸爸那盘放辣,她的不放,井水不犯河水。有次外公逗她,说也想吃。她说:“那是垃圾食品,你也喜欢吗?”她觉得放了孜然就可被列为垃圾食品,而外公最讨厌垃圾食品。
我用的牙刷是透明的,里面亮闪闪的。她特别向往,“妈妈,你的水晶牙刷留着给我长大用啊。”“妈妈,我们交换牙刷怎么样?”
她知道了初步通过星星判断第二天的天气。她喜欢繁星满天。爸爸教会她一首儿歌,“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十七十八少半边,天上的星星乱糟糟,乌云来了静悄悄。”
一次坐马桶时,她想到什么,说:“爸爸,你以前很喜欢妈妈,为什么现在……”
“现在不喜欢妈妈吗?”
“你总是跟她吵架。”
“我没有跟妈妈吵架啊。”
“你总是跟她生气,生气是很不好的。”
随后我们关于一个话题争论了几句。她马上说,“看,又来了!”
一次午饭时,她突发奇想,给我和爸爸各做了一盘小菜,塑料积木里装了几块生土豆。没有土豆了,她只好拿一根胡萝卜给外公外婆做。切胡萝卜时险切到手,被爸爸厉声吼了一句粗话,她马上也用同样的话大声回敬了爸爸。下午大家都不在,我们独自在房间,我把她拉到身边,问她为什么不礼貌,她表示爸爸冒犯在先,我告诉她,爸爸因为着急说了不恰当的话,她以牙还牙是不对的,应该把感受表达出来好好沟通,并严肃禁止她再犯。她默默点着头,眼泪啪嗒啪嗒落到地上。第一次见她这样委屈,我的心情非常复杂。
正月的尾巴,我的外婆离世。小人没有参加葬礼,但那几天我们的话题都围绕着生死。得知老婆婆病危时,她的第一个问题是,“如果老婆婆死了,她的照片是不是也要放在我们家里,明年过年的时候?”出人意料。她看到堂屋里我过世的爷爷奶奶的相片引发的自然联想。
面对亲人的离世,人们除了悲恸,还容易在心里埋下一道阴影,会将这种恐惧的想象转移到其他亲人甚至自己身上,从而有一种忧虑的紧迫感。在小朋友的心里,也有这样的恐惧:“每个人都会死吗?你也会死吗?”我们无数次聊过死亡的话题,面对她再次的忧虑,我安抚道,“死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妈妈会活到一百岁,一直陪着你,直到你变成一个老太太。”她反问,“老婆婆活到一百岁了吗?”
我是十分念旧的人,恰巧小人最爱听“妈妈小时候的事”。母女单独在一起时,她常常能听到妈妈的内心世界。外公外婆的离开,于我而言不仅仅是再看不到那些人,那个老旧的房子,而是我的整个童年已经消失,完全没有了根基和寄托。那些细微的小事件,那些遥远又清晰的画面,在我脑子里循环播放,那些孤独的怀想通过我的分享和她的倾听,也成了她的一部分,仿佛又有了新的意义。
转眼我们要回苏州,因为幼儿园开学遥遥无期,便决定把她暂留在老家。她以为妈妈不走,告诉大家“我爸爸要回去了。”语气轻松,丝毫没有什么为难。得知妈妈也要走,情况一下子不同了,她开始抹眼泪。走前一天,她早早起床,乖巧温顺。我让她陪我一起运动,她也欣然同意。(平时她都霸道地剥夺我的自由时间。)她表现出跟妈妈在一起很幸福,愿意陪妈妈做任何事的意思。晚上睡觉前她若有所思,不像平常那么无忧快活。
“你们下午再走吧。”她不舍地要求。我们原计划一早就走,见状便想着等她安心吃完早饭再说。吃完饭,外婆本打算引开她,好避免一场哭闹。谁知她态度大变,主动说,“爸爸妈妈再见。”表现得十分潇洒。我和先生上车准备出发,车外小人站在外公外婆中间,微笑着挥手。那画面勾起了我的记忆,在她更幼小时,我们把她暂放在老家时的一次次艰难离别。长大,仿佛就是一瞬间的事。
这个假期,我们都没有什么长进,只是静静地相守、相伴,愉快地吃,放松地玩,看天看地看云,看落日,看月亮,朋友圈各种网课、打卡也不为所动。每当洁癖爸爸嫌弃抱怨的时候,看着脏兮兮的小泥人,我都暗自偷乐。获得了几个月自由的泥巴童年,是这次因祸得福的意外收获,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