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设“长”,小组长,村长,乡长,一条街便设“街长”。街长年过半百,孤身一人,自幼双亲双亡,稀里糊涂长大的。乡里乡亲,邻里邻居,你家省一口,我家省一口,从牙缝里挤出一点点,他就长大了。就像长在极贫瘠的沙石土里,或者长在石头缝里的无名无姓的小草,即便风吹雨打,严寒酷暑,但生命力顽强,终归是要长大。
一天黄昏,太阳是下山了,但溽热并未消除。街长坐在街边不规则的尖石头上,虽是蒸笼一样的夏天,他还穿着破棉袄,蹬着破靴子似的皮鞋,头发乌黑发亮,又长又密,又硬又粗,黑猪鬃似的,发黄发黑的门牙颇有野猪大獠牙的架势,那透明的浓稠度似粥的鼻涕永远流不下来,挂在两个黑洞的边沿上,若是用衣袖子顺手擦一下,便擦去三分之一;若懒得擦,流到嘴里也不妨事,权当早餐。
例行公事般的,街长又开始骂街了。“娘家麻……娘卖麻……天杀的……屙血屙死的……发栽发死的……”街长骂街,照例无人围观,骂了几十年,毫无新意,骂骂咧咧,颠三倒四就是这么几句,听得耳朵起茧子;村民们早出晚归,日晒雨淋,起秧,插田,踩田,杀虫,施肥,放水,然后割早稻插晚稻,挖红薯,挖洋芋,忙里忙外,屁股不挨凳,腰子直不起,吃饭都是急急忙忙地扒拉,争分夺秒,哪有闲工夫听他无聊的骂呢?
街长骂街很有规律,守时,闹钟一样准。必是黄昏时分,太阳将落未落之际,倦鸟将归未归之时,村民要回未回之前,他便开骂了。而且声若洪钟,唾沫四溅,要么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杂耍艺人一般;要么义愤填膺,咬牙切齿,公知文人一样。无论刮风下雨,他绝不偷懒,准时坐在石头宝座上,右脚搭在左脚上,一颤一摇,一跷一晃,叼一根纸烟,运足中气,便开始酣畅淋漓与心满意足的骂街了。
那天我回了一趟家,正好看到他坐在尖石头上,正在兴致勃勃地开骂,好像是“有什么了不起的!看不起我……什么街长……狗日的……猪嬲的……我几十岁了,给你骂,没吃你的,没穿你的……有什么权利骂我……当你娘果街长!”我不明就理,先发他一根“和气生财”烟,然后问道,“街长这名号不好么?”
烟是伸左手接了,但并未停下来,看也不看一眼,心无旁鹜地继续完成当日课业,“猪嬲的……狗日的……娘偷人偷死的……天打五雷轰……”我拿出打火机给他点火,他趁骂人间歇,或者潜水换气似的忙里偷闲吸了一口,便冒出一圈烟,烟尚未散去,又开骂了,“我日……背时鬼寻到……死里没埋……汽车撞死……”
我很没趣,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发一根烟,本想聊几句,热脸贴冷屁股,人家根本不理睬,只好悻悻地走了。
第二天傍晚,我挑着一担包谷回来,好久未担担子了,上气不接下气,双脚灌了铅似的,摇摇晃晃,正好来到尖石头——街长的宝座面前,便抛下担子,一屁股坐下来大口喘粗气。正想抽烟,街长来了,便顺手抽一根烟给他,“来,来,呷一根差烟。”他一边接烟,一边径直走来,不客气地保持一贯姿势坐下来。
两个人坐在一起,尖石头虽然不小,也有些挤。年龄差不多,但反差明显——一白一黑(头发),一胖一瘦(身子),一高一矮(身材),他精神十足,我十分疲劳;他破口大骂,我侧耳倾听;他唾沫横飞,我低头不语。
抽了一根烟,就着烟屁股又点一根;街长那根还在袅袅炊烟似的,还剩大半;那烟伴着洪亮的骂声飘向村头,“心狠手辣……吃里扒外……欺侮老实人不得好死……么子世道……好丑不分,是非不明……”我一看他没完没了,汗也收了,便挑起担子一摇三晃的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