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记耳光

图文/幸福

图片发自简书App

三岁时,我是哑巴。

没想到我是以这种方式,那天出现在众人的叹息中,直到父母也放弃了坚持。他们认定了结果,虽然我心里并不情愿,可我还是成了他们的一个孩子。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我们真的不知道,这和年纪有什么关系。小时候曾经是个哑巴,长大了,也不太擅长说话。母亲远远地打量我,闪烁的眼神中,让我感到陌生,带着粘稠的忧伤,像是在看一块生硬的塔石,一个跟自己无关的人。

想不起来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大概是在三岁过后的某一天早晨。在我开口说话前,父母已经对我失望透顶,后来连全村庄的人,当面也不再顾忌,直接叫我哑巴开了。

“你看看,你家的这个哑巴娃娃,偷了我家的鸡蛋。”泼辣出了名的女人,养了七八只母鸡,想着改善家人的生活,伏天的暑假到了以后,中午母鸡趴在窝里下蛋,她再也睡不成午觉了。那天她狠狠地扯着我的胳膊,像一名凯旋而归的骑士,将我拽到了母亲跟前。

“怎么会呢,他偷了你家的蛋么?”知子莫过母。

母亲不相信她的埋怨。其实这也用不着看,因为我是个哑巴。即使不是哑巴,我说了别人会信吗?

心里这么想着的时间,感觉到一股热乎乎的液体,顺着裤兜慢慢洇湿出了裤腿。不知是谁眼尖,发现了这些。

“嗨呀,看看吧!吓得尿裤子了,哈哈!”跟前看热闹的人,突然开怀大笑了起来。

母亲弯下腰,一把抽出我攥在裤兜里的手,蛋黄和蛋清,顺着指缝滴滴哒哒,像眼泪般滴下来。

母亲往我屁股上使劲抽了一把。我冷不丁被她的举动愣住了。我猜想,她可能气坏了,下手才使了很大劲,可我却没感到痛。待我缓过神,当看到母亲满脸恼怒和窘迫的神情时,我竟然忍不住“咯咯咯”笑出了声来。

过了大概只有几分钟,那些来看热闹的人,觉察到似乎哪里不对。那天中午,站在灼热的日头下,我忽然发现有个声音,就像下过蛋后的母鸡,钻出鸡窝,啪嗒翅膀时发出的叫声,从我喉咙深处窜了出来。我张了张嘴,试着刚才的嘴型,追寻声音是哪里发出的。我抿了抿皴裂的嘴唇,发现那个声音已经飘散在空中。

哑巴怎么会说话呢?那是不可能的!久久等待的奇迹,仿佛在眼前乍现又旋即破碎,人们带着无比失望的叹息,无精打采地相继散去,剩下我和母亲站在板结的土场上,好像她不知道要到哪去。这时我才感到隐约的疼痛,火辣辣地在腿上燃烧着,传遍周身。

在这之前我是哑巴,人家说的句句也是实情。起初我心里很不服气,母亲还会给别人耐心地讲:“我的孩子说话迟,比别的孩子晚,总有一天他会说话的。”时间久了,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叫啥名字,我觉得我就是哑巴,哑巴就是我,并且开始喜欢上哑巴,我认为这个名字,比叫猫咪狗蛋的名字好听好多倍。好听名字都让别人家的孩子起完了,而且叫哑巴还不重名。我觉得作家莫言的名字起的真好。

当全村的人等我说话,已经等得不耐烦,开始叫我哑巴时,连他们也快要放弃了的时候,父母默认了我的绰号。我的年纪超过了三岁,还确实不会说话,在外面受了委屈,我只会默默地啜泣,站在墙角旮旯,以泪洗面。不会像别的孩子那样嘹亮地放声痛哭,在我看来那就像唱歌一样动听。父母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似乎为我而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有一天大伙干活闲下来,年轻的母亲们坐在树荫下打着毛衣,纷纷夸赞各自的孩子的时候,母亲总是会走到旁边,坐在土埂上面无表情地想着心事。口齿伶俐的孩子,成绩优异的孩子,这些似乎都跟母亲无缘。我恨自己,那天让她为我而感到难过。天生哑巴,整整三年,我却从来没有替自己感到难过。

等年轻的母亲们夸完自己的孩子,渐渐地感到无聊时,她们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我母亲,等她也能从孩子身上发现闪光的地方,哪怕只有一点也好,但是人们等了半天,等得哈欠连连时,打起了瞌睡,最终还是失望。

母亲什么也没说,就像她的哑巴孩子那样缄默。但我却仍有期待,等到估计该排到她夸时,我的心不由地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我眼巴巴地望着母亲,活像等待生日来临的时刻,满怀兴奋的心情,希望她也像别的母亲那样,听到她能夸我几句。

这一次的机会,母亲果然没有放弃。“你们家的孩子都好,要是我也有这样的孩子有多好啊!”我听到母亲的赞美,那一身的疲惫,落在田埂上,被风轻轻吹过。看到西边乌云滚滚而来,接着狂风大作,把大树拦腰刮断。我想如果没有树,也许不会刮风。有很长时间,我躲在家里,看着窗前的大风,紧贴着地面飞过。

但我还是希望,她能看见我除了不说话的缺陷外,身上其实还有很多优点,如我的牙齿整齐,象牙色的纯净,那是别人没有的。当时我有种想毛遂自荐的冲动,向他们展示刚长出来的那几颗新门牙。我冲着他们微笑,我试着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响声,人们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要是对人不笑一笑,就不会有人发现我的牙齿,藏在嘴巴里竟然那么漂亮,只是因为我不说话,牙齿好看也是显得有点多余。

人一旦上了年纪,总爱回忆过去,当人开始回忆往事说明老了。昨天的往事在脑海里转瞬即逝,反倒是儿时的旧事记得格外清晰。我好像只愿意和母亲回忆往事,她记忆里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关于我的,我却很少听到她提及自己的小时候。每次听到有人开始回忆往事,我就会打岔说:“今天天气真好”,转移话题,如果这样的努力不起作用,那么我就转身离开。

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有一次我跟母亲提起了以前,我说家里的暖瓶是墨绿色的,暖瓶铁质外壳上有镂空网状格,上面菱形规则图形,像张开的渔网,后来暖瓶生锈报废。我还记得,靠近门口前摆着一张木桌,淡黄的油漆,桌上摞一摞报纸,有很多种。我还七八岁,我问家里咋订那么多报纸,妈妈笑了,说报纸画报的用途很多,包书和糊顶棚。我们感到开心的时光,是从墙上和房顶上找到的字。

学校离我们家有三公里的路程,每天上学放学,在枯燥乏味的路上,经常捡到落在路边的螺丝钉,汽车每天来来往往,并不因螺丝钉的失落而停下。我捡了各种各样的螺丝钉,有的新有的旧,装了半纸盒。母亲看着纸盒子,奇怪地问我:“捡那么多钉子做什么?咱们的钉子早就够用了,就是盖楼房也用不了那么多。”我沿着路边走一直盯看钉子,只是觉得它们好看。

我开口说的第一句,就当场挨了父亲的一记耳光。那次家里来了一位贵客,那个客人在父母面前,问我你叫什么名字,你今年几岁了,上几年级了,这么大个子,上一年级吧?我吱吱唔唔了半天,直到把脸憋得通红,还是哑然无声。父亲打了我一巴掌,我顿时愣住了,风起手落,巴掌沉重地落在我的额头上,打得我蒙头转向。等了好久我清醒过来,爸爸似乎意识到出手太重,不由地看了看自己的手,那是一双坐满老茧的手。我心里有一种莫大的惆怅,从眼角边上汩汩喷涌而出。

过了一阵我竟然哭出了声,我的怪叫,把我的母亲惊呆了,她站在那里,惊讶地看着我,半晌没有说话。我隐约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正在从身体深处涌动而出。我不是哑巴,母亲那天真的是喜不自禁,她一把把我拽过去,蹲下身来,双手端起我的脸庞,仔细在找吱吱呀呀的声响,想找到它们从哪传来。我反应迟钝,但我耳朵听到奇怪的声音,在嘴巴转悠几圈溜了出来。

我也吓坏了,忘记了父亲的责备。在我三岁过后,说话比其他孩子晚。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我不远不近和世界保持联系,哑语就像是一串串接头暗号,母亲从我的手势里和嘴形的翕张中,猜测我心里的意思。当我激动地叫着妈妈,她有多么高兴。之前我模仿人家口型发音,能准确地知道下半句话,给自己的口语积淀,做好了准备,要不是父亲的耳光响亮地落在我头上,我可能真的就成了哑巴,至今我对那计莫名的耳光心怀感激。

拥有一副好口才,是人的才能。我羡慕能说会道的脱口秀。家人吃饭时看电视剧,看得津津有味,有时也会加入其中,在饭桌上品头论足。

父亲的一记耳光把我打醒,把我从梦游里拉了出来,可我并觉得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那个曾住在我心底里的人,那天带走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落在身后一直等待我追赶上来的记忆,那段时间成了我记忆中的一段空白,已经抽离而去。

在这样秋意绵绵的雨夜,我很想找到它,那个失散了多年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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