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天
01
是一年最热的三伏天。苏晓把自己关在阁楼上,湿热的空气迟滞地流动,她一遍一遍拨打那个手机号码,每次听筒里传来的都是毫无感情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她终于不再打,双手死命地捏紧手机,指尖泛白,咬着嘴唇,眼泪扑簌簌落下。
阁楼的楼梯伴着脚步声“吱吱呀呀”地响起。她知道,母亲上楼来了。她擦擦眼泪,头朝里躺在床上。
“晓,你醒了吗?”
她没吭声,眼泪顺着眼角流在枕头上。
“我要去找他们,自己儿子跟人跑了指责你干什么?!”母亲气得声音颤抖。本身她就是个急脾气,这会儿生气却刻意压制着,脸上的肌肉也在抖动。
她突然啜泣,母亲奔过来坐在床边,一手拍着她,眼泪也掉下来:“不难过啊,晓。妈去找他们!咱不过了,不过了,家里永远有你的地方。”
她死命攥住枕巾,“呜呜”哭出声音。
楼梯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父亲走进来,拉起母亲,说道:“你不能替她决定。你让她好好想想。如果女儿决定离婚,我任你去他家闹,如果女儿坚决不离婚,你去闹一场就绝了她回去的路。”
“你先跟我下去,让孩子自己想想。”
“晓,你自己好好想想。”父亲叹息一声,“不离婚,你就要煎熬地等,以后过日子还要放下这件事放下这些扎心的疼;如果离婚,你得做好争夺孩子的准备,他家就这么一个孙子,肯定不会轻易给咱。你离婚,爸妈陪着你上法庭要孩子,爸妈帮着你带大他;你不想离婚,爸就跟你舅去他家讲理,用尽办法也把那个混小子给你找回来。”
“女儿啊,无论做什么决定,得从心,半点勉强不得。人开心不开心,身体最知道,丢了什么也不能丢了健康。”父亲眼圈红了,扶着母亲颤颤巍巍地下楼。
02
苏晓放不下儿子。
儿子是她一手带大的,从出生到现在四周,每天晚上在她怀里睡着。孩子八个月就会叫妈妈,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没学别的称呼,心里眼里只有她。
苏晓的老公江小奔是官二代,任职政府部门,自己跟朋友有合伙生意,私下还炒股,算是比较富裕的官二代。公婆都是政府高位退休,退休金充裕。
苏晓家是普通的家庭,爹妈弟弟靠本事吃饭,家庭条件小康靠上,跟权利不沾边。陈晓本人是建筑系硕士研究生毕业,但回到小县城,工作编制一直没有解决。婚后一直跟在舅舅的市政工程队零零散散地上班。
苏晓想儿子,醒着是儿子笑的闹的样子,睡着是他闹的笑的样子。每次伸出手想抱起儿子,向前一扑,人一抖动,醒过来,不知道是在睡眠中醒过来,还是在恍惚中醒过来。
她想起她被撵出门的那天,婆婆哄着公公把儿子哄出去,儿子说:“妈妈,爷爷带我去买好吃的,我带回来跟你一起吃。”
爷孙两个刚走,婆婆的脸就变了:“如果不是你拢不住他的心,他怎么会跟别的女人跑了?现在联系都联系不上。你怎么这点本事都没有?”
苏晓不擅长吵架,也第一次听到这样没道理的“理”,眼泪顺着脸庞流下来。
婆婆嫌恶地看了一眼:“哭哭哭,我儿子就是被你哭走的。谁愿意每天看到一张哭脸!”
“我们年龄已经大了,就这么一个儿子,也管不了你们的事了。诺诺我替你们管着,你们的事你们自己想想吧。他痴迷别人,你要想想自己的问题。”
说完,婆婆就出门了。
初伏的天气,苏晓却觉得身处寒冬里。她跌坐在地上,心似针扎,一下又一下的疼,头脑一片空白,如果不是进出着气,还以为是雕塑。
就这么一直跪坐到傍晚,公婆回来了,独不见诺诺。婆婆的眼珠从右下角瞥下来,脸上十足十地憎恶。
“妈,诺诺呢?”苏晓摇摇晃晃站起来。
“你别管诺诺了,先管好自己吧。别一副要死的样子。”婆婆不耐烦地说,“诺诺有我们照顾。小奔也不知道这会儿在哪里,他的心已经不在这个家了,眼里没孩子没我们,更没你。我们是等死的命了,为了诺诺拼着一口气。你想想你自己吧。”
说完,婆婆就进了卧室,再没出来。
苏晓明白了,这是嫌她撵她呢,说带诺诺出去玩实际是藏起来了吧。可儿子终究还是她生的,见不到儿子跟摘去她的心有什么区别?
她摇摇晃晃地走出家门。
婆婆站在窗帘后面,笑了。
03
苏晓到父母家的时候,已经冷静下来,暑热的天,手却像冰块。一进门,那灰败的脸色吓了父母一大跳。
苏晓拼命克制着情绪,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跟父母讲了一遍。从怎么在江小奔手机上发现暧昧聊天记录,到怎么跟江小奔谈,他怎么发誓怎么保证,后来怎么带着那个女人出走联系不上,以及婆婆的冷嘲热讽。
当时母亲就气得浑身发抖,要出门去找,父亲死活拦下来。母亲那口气始终出不来——自己捧在手里放在心上呵护着的宝贝,老公出轨了,却被婆家人奚落,被人当破布一般扔出来。母亲的心仿佛万箭穿过,恨不能替女儿生生受了。
可自己的人生每一步终究要自己来走过,哪怕是每一步走在刀尖上,即使现在有人替你走,不过痛的是两个人罢了。终究谁也替不了谁的痛。
晓的灵魂仿佛被抽去了,只剩眼珠偶尔在转动。她任母亲带她到阁楼上躺下。
回来好多天,吃饭她也吃,睡觉她也睡,但是,就是人没了魂。
好多天,父母在商量究竟要怎么处理。母亲要去讨公道,父亲却想先听听她的意见。
她心里明白,这件事终究要自己决定,可她乱了。她心心念念的都是要给诺诺一个幸福完整的家,从来没有想过有这样一场横祸。
摆在她面前的无非是两条路:一条是咽下苦,如果江小奔还能回心转意,那么他们一起给诺诺一个完整的家,现在庆幸的是诺诺还小,不记事;另外一条就是江小奔不是一时迷失,而是铁了心要离婚,那么,她只能为了诺诺,同他在法庭上面目可憎地互相攻击。
她想起儿子拿着奶奶给的零花钱硬塞给她,悄悄说:“妈妈,拿着花吧。等我再拿了零花钱我还给你,我有钱。”
她舍不得诺诺,舍不得诺诺在别人手里长大,也从来没有想要放弃这个家。于是,她对爸爸说,我不想离婚,我想挽回。
有文章说,攒够了失望就离开。对苏晓来说,现在已经是绝望了吧。但,婚姻中很多时候即使攒够了失望,即使已经心生绝望,可是还不得离开,还只能鼓励自己重燃希望,画地为牢。
04
做了决定的苏晓反而镇定下来。
她给在外地出差的弟弟打电话,让弟弟帮她带回考一建证的专业书回来。
母亲怕她想不开,接了姥姥过来跟她做伴。她是姥姥一手带大的。姥姥看到她,一把搂过,拍着她的背,说,晓啊,每个人都有那么一段难走的路,走着走着就走过去了,走着走着就开阔了啊。
姥姥一直是个心宽热烈的人。八十多岁,目光明亮,身体硬朗,说话声音底气十足,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有她陪着,即使她什么也不说,苏晓也觉得心里安定。
弟弟把参考书往书桌上一放就出去了。直到他回来,苏晓才知道,弟弟拿把菜刀去了公婆家。苏辙先讲理,把诺诺怎么被姐姐一手带大,姐夫做这件事对家庭怎么伤害,等等,一通说,接着,以小辈的身份耍起了蛮横,我一个做弟弟做舅舅的,看不下去母子受苦,你们今天要不让我带诺诺走,那就报警把我带走,回头我还找你们来闹。
公婆都是有头有脸的人,闹到报警这么丢脸、瞬间传遍小城的事,他们肯定是不肯的。许是弟弟的行为作用,许是老俩口心疼诺诺,总之,诺诺被很顺利地带了回来。
苏晓看到诺诺,眼睛里瞬间有了光彩。
苏晓的生活开始变得简单起来,早上送诺诺上幼儿园,回来就有计划地看书做题,下午再去幼儿园门口接。姥姥就陪在一边纳鞋底,老太太始终穿不惯买的鞋,到现在都是穿自己纳了鞋底做的布鞋。
棉绳穿过鞋底的“嗤啦”声,苏晓从小听到大,现在更是定心安神的声音。这声音让她能沉浸在书里题里不分神,晚上能让她安眠,睡得踏实。
苏晓尽力不去想江小奔,偶尔这件事硬闯进来,她的心像被攫住,痛到无法呼吸。她会放下书,一个人做到马桶上痛哭一场。姥姥什么也不说,自顾自地在一旁纳鞋底,嗤啦嗤啦。
只是,她在卫生间时间太久,姥姥会走过来敲敲门,晓啊,姥姥蒸了枣糕,你出来吃一块,吃完赶紧看,看不完计划的你又要熬夜了。
她平复一下情绪,很快地走出去。就这样一日一日过着,熬着,救赎着,也修行着。
期间,父亲和舅舅去了一趟江小奔家,公婆再也不是那副刻薄的样子,老两口瞬间老了十岁。儿子没音讯,孙子不在身边,老两口觉睡不安稳,心定不下来,一时也没了主意。听到苏晓不想离婚,一心想维护这个家,公婆眼圈竟红了。
两家人就这样达成了一致,尽力寻找江小奔,等江小奔回来看他的意思。
05
江小奔是在苏晓一建证拿下来之后回来了。一个人,灰溜溜的。
期间发生了什么,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苏晓从来没问过。
江小奔回来之后的第二天,跟着父母到苏晓家接老婆孩子。苏晓的父母、舅舅、姥姥和弟弟一家都在。苏晓的母亲被父亲硬压着,什么话也没说,苏晓的父亲没有过多苛责江小奔,但也点到为止地警告了他。倒是弟弟,先是跟江小奔的父母道了歉,又拐着弯地警告了江小奔。
江小奔的父母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婆婆亲亲热热地拉过苏晓,说晓啊,咱这一家人的风雨算是过去了,共苦过才更亲近。不经事妈真不知道自家找了这么好的儿媳。
接下来的事是苏晓意料之外的,公婆接了她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带她去了4S店提了一辆车,说是苏晓的编制下来了,马上就要去上班了,需要车代步。
这都是后话了。
06
苏晓在江小奔回来一年后又怀孕了,据说是个女儿。而江小奔越来越有好老公的样子。
期间,苏晓经历的怎样的挣扎,江小奔经历了怎样的回归,谁又想象得到呢?总之,他们现在很幸福。
苏晓合上《张爱玲文集》,吃力地站起身,江小奔立刻赶上来扶她,说道:“出去活动活动吧,到时候好生。”
她点头微笑。
日子,又是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样子。
看,“愿使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胡兰成和张爱玲最后诀别了,而忍极、痛极的苏晓得到了。
倾城之殤换来倾心一场。《倾城之恋》写到这里便结束了,再写下去,等两个人歇够了,在平淡的日子里过久了,又未尝不再起波澜。婚姻本就是一场斗智斗勇,真正白头的人,谁知道经历过怎样的兵荒马乱,怎样的死里逃生?